没 有 接 回 的 兵
顾 冰
这件事,已过去近五十年,我一直把它藏在心底,不敢提及,生怕触碰被那个严酷的冬天撕碎的印记,但它却不时浮现在我的眼前,始终无法忘却,想到它,我便会痛心彻骨,因为我的爱莫能助,导致了这个悲剧的发生。
1976年冬天,我去山东沂蒙山莒南县接兵。那年,华夏大地笼罩着一片愁云惨雾。我负责涝坡等几个公社的接兵任务,住在涝坡公社院子里的防震棚里。
出发前,我做了一些功课,了解了该县的一些人文历史,心中便油然涌起对这块土地深沉的爱。在抗战时期,这里被称为小延安,在那马山脚下,浔河两岸,洒下了无数抗日英雄的鲜血,传颂着许多可歌可泣的动人故事。如被赞誉为中华抗日第一村的板泉镇渊子崖村,在那国破家亡的烽火岁月,这个村在村子外围筑起了五米高一米厚的土墙,在日本鬼子侵袭时,男男女女以土枪、锄头作武器,甚至,连老人和孩子,也拿着木棍、菜刀和石头,与敌人博斗,最后,全村以147人捐躯,400人负伤的代价,消灭了154个鬼子。又如,有一个叫刘永良的普通农民,先后将二个新婚不久的儿子,送到八路军部队,二个儿子牺牲后,他不顾众人劝说,又让三儿子报名参了军,三儿子后来也血洒疆场,为新中国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在一个多月的日日夜夜,我不但被这些红色的故事所熏染,更为沂蒙山人民对部队的深情厚意所感动。
那是在离开莒南县的前二天,我去给一个新兵送入伍通知书。那个新兵的家在山里,那天,我一早揣了一张又冷又硬的玉米地瓜面煎饼,就从公社出发了。中午时分,忽感饥肠辘辘,恰巧看到一户人家,我就进去想解决一下肚子问题。这户人家的房子与胶东不同,胶东的房子,房顶大多是草,院子围墙是泥墙,而这家房顶是石片,院墙是树枝篱笆。女主人是一位大娘,她听到我的声音,急忙迎了出来,高兴地连声说,八路来了!八路来了!当知道我找饭吃,她立即走到鸡窝,要杀鸡给我吃。我连忙阻止,说煮二个地瓜就行,我急于赶路,不然,要是耽搁了,冬天天黑得早,天黑前就回不到公社了。她听了我的话,说哪能让八路军吃地瓜,于是,不由分说,和面烙饼。临行时,我悄悄留下半斤粮票五角钱,但走出不远,她又赶了上来,一副生气的样子,把粮票和钱又塞给我,同时,端着一笸箩花生核挑,直往我的兜里塞,连大衣口袋也装满了,我根本无法推辞,心里只觉得热乎乎的。
这时,一个人迎面走来。小个子,二十啷噹岁的样子,黑黑的皴裂的皮肤,黄黄的乱蓬篷的头发,尤其是他穿的那件黑棉袄,特别显眼,中式对襟,又小又短,没有一粒纽扣,腰间用一条麻绳胡乱扎着,里面连内衣也没有,更别说绒衣或毛衣了,下身,是一条单裤,短及小腿肚子,一双布鞋还露着二个脚趾。他见了我,出神地盯着我的棉帽看,眼睛中露出企盼的神色。我问他,你有啥事吗?他的脸霎时涨得通红,愣了好一会儿,口中蹦出四个字:我要当兵!
这哪能行?我说,当兵要经过个人报名,大队推荐,体格检查,政治审查,批准入伍等程序,你报名了吗?没有。你体检了吗?没有。你一样也没有,怎么能当兵呢?
八路军同志,大娘在一旁说,这小伙子是我们村的,他爷爷是支前模范,死在打徐州(淮海战役)的路上,他怪可怜的,从小没爹没娘,春上去关东找他叔,在林场干了一阵子,得到征兵的消息晚了,昨天才刚刚回到家。这孩子实诚,肯吃苦,做梦都想当兵,是当兵的料,要是穿上了军装,准不会给家乡丢脸。
看着眼前这个青年,又听了大娘的话,我在心里认定他是一块好料,他不但根红苗壮,而且是在苦水中长大的,苦能励志,火能淬钢,这样的人,什么样的苦不能吃,什么样的困难不能战胜?可是,征兵工作已近结束,这怎么可能呢?他不能去部队,实在是太可惜了。我心里这么想,口中却说,今年没赶上,就等下一年吧!我告诉你,我也是经过四次,才参了军。
当天晚上,我回到公社就宿的防震棚,刚走到门口,黑阴中站着一个人,吓了我一跳。走近一看,是中午碰到的那个小伙子。我问他怎么到这儿来了,他说,我要跟你去!我心里想,这肯定不行,但为了不伤他的自尊心,就说,我作不了主,这样吧,我把你的要求,向领导汇报一下,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其实,我这是推托敷衍,这事可能性几乎为零。不过,我还是去公社办公室,给接兵团商团长打了电话,结果等于没打。
走了一天山路,又乏又困,我早早睡了。防震棚四面透风,风呜呜地叫,刮得棚子劈啪劈啪响,钻在被窝里,我冷得缩成一团,怎么也睡不着。我想起自己当兵的经历,因为幼时身体受伤,造成左脚残疾,1966年挑选飞行员,落选了,1968年征兵,体检不合格,1969年春季征兵,又是体检不过关。当时,我是多么的难过,觉得自己这辈子永远跳不出角落村那块地方了,后来,感谢老天眷顾,在1969年冬季,我终于走进了部队的大门。我理解这个小伙的内心,我是多么希望带上他呀!可是,我没有这个权力,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新兵连指导员啊!
第二天,有很多工作要做,下午,新兵就要集结。早晨,我走出防震棚,寒风吹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猛然间,我发现那个小伙子还站在院子里,黑棉袄,单裤,还是前一天的装束,我想,他肯定没有回家,在院子里站了一宿。一见我,他就像见到了救星,不行!我实在不忍心说出这二个字,但还是吐了出来。说完后,我又说,我很忙,今天新兵要去县城集中,你回家吧!
千不该,万不该,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今天要去县城集中呢?我万万没有想到,因为我的这句话,没有帮上他,反而害了他。几十年中,我一想到此,心就在发抖,我永生不能原谅自己。
翌日凌晨四点,运兵卡车从县粮库出发。我坐在第一辆卡车的驾驶室里。天太冷了,尖利的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上生疼,二只手冻木得没了知觉,我穿着大衣,哈着气,还直打哆嗦。我怕坐在大厢里的新兵抗不住冻,就命令他们解开背包,将被子裹在身上。那公路,都是沙土路,坑坑洼洼,高低不平,车辆经过,尘土飞扬,尽管车辆打着灯光,视野还是一片朦胧。途中,还要经过几条冰河,车轮辗着薄冰,发出喀喇喀喇的声响,河水溅到车上,又立刻结成了冰。
太阳慢慢升起,车队到了胶南县,按照计划,停下休息。我让新兵下来方便方便,活动活动僵硬的身子,同时,在新兵接待站吃早餐。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形发生了。从我乘坐的那辆车的下面,扑嗵一声,掉下一个黑呼呼的东西,把大家惊得不轻。我蹲下一看,是那个小伙子,这时,他那件黑棉袄,盖着一层尘土,变成了黑黄色,腰间的麻绳不见了,露出发紫的肚皮,再看那脸,已分不清眼睛鼻子,只剩下二个黑眼珠。我扶他起来,他站立不住,摇摇晃晃差点摔倒。我无法想象,在这三四个小时里,他趴在车下,抱着车架,一路颠簸,是如何经受住了寒冷,或许还有饥饿,如果没有坚强的信念和毅力,恐怕早就滾落下来了。
商团长闻讯后,立即赶了过来,他让我把小伙子送到胶南县武装部,请他们把他送回莒南县老家。临别时,他的眼神仍怔怔地停留在我的棉帽上,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复杂的滋味,是同情?恚怨?心酸?无奈?我说不清,我无法表达我的情感。对这样一个和我有着相同当兵情结的人,我什么也帮不了他,给不了他,我自惭形秽极了,我能给他什么呢?是给他说,当不了兵,干什么都有出息,一样为社会作贡献,这样的说教有用吗?一个处于绝望中的人,也许哪怕是给予一丁点的心灵慰藉,也是好的。望着他那企求的眼神,我脱下棉戴,戴在了他的头上。
不久,传来消息,这人回到家后,自杀了。死的时候,还戴着我送他的那顶棉军帽。
我真后悔,我当时没有问他名字,至今,我不知道他叫什么,我与他短暂的相遇中,只听到他讲了二句话:我要当兵!我跟你走!如今,还有人这么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