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红来到理发店的时候才刚刚入冬。
那时她不过是初中毕业,在家里耗了一阵子,希望继续上学,但父母不同意,说经济上负担不起,下面还有弟弟和妹妹。她是长女,肩负着为家庭分忧的责任,理应懂事,懂事便意味着牺牲,就像平日里牺牲一只鸡腿一套衣服,而这次是她一生的前途。
她的眼里淌下两行泪,一股悲哀自内心深处涌了上来,然后弥漫,厚厚的茧一般将她包裹住,真奇怪,小小年纪,怎么会懂得“悲哀”呢。她沉默,绝食,即使是抗争,也是充满着宁静。一场战争无声地拉开,又悄悄地落下帷幕,她还是妥协了。
这天,母亲特地做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脸上浮着笑容,她复杂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这张脸,这张几乎是表演式的脸,里面有愧疚、有谄媚,也有如释重负的窃喜,她搜刮着脑海里残存不多的形容词想要试图描绘它,然后,记住它,指责它,痛恨它。
然而仅仅是告别学校不过数十天,她发现自己的知识快要支撑不起表达了,没有机会复习,也不会再产生新的内容。母亲为了断绝她的念想,早已将她的所有书本转赠给了弟与妹。慢慢地,她会失去词汇,失去形容,最后,失去记忆,活成父母所期待的那种人,无私的,也无爱的。
她拿起一只最大的鸡腿,狠狠地咬下一块金黄的肉来,又狠狠地咽进腹中,让情绪跟着肉在胃里蠕动,挣扎,消化,排泄,彻底告别。嘴角沾了一块油渍,嗜血的证据。
母亲轻轻地责怪,“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转身进了房间,翻箱倒柜,找到了一件鲜红的毛衣,这是去年刚买的,才陪着母亲过了一个冬季,还是簇新的。当她第一次看着娇小的母亲穿上这件毛衣时就暗暗地幻想过,等母亲将它淘汰下来,轮到自己的身上时,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但,它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中了,针织,粗线的,厚实的,或许依靠着它可以度过一个温暖的冬季,她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空荡荡,冷风仿佛偷偷地钻了进去,放肆地刮着。
现在,她穿着这件毛衣来到了理发店的门口,毛衣红得扎眼,映得她原本就被风吹红的两颊,更像是烧着一般。她那么孱弱,身姿却坚定,要在这里扎根了一般。店长善良,是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心疼地将她招呼了进来,在查看她的身份证后,还是把她留下了,让她在店里帮忙打杂,给客人倒水,偶尔拖地,洗厕所。
对红红来说,脱离了自己的家庭,无论哪里都是天堂一般的存在,何况它还提供食宿。小小的单间里,住着她还有另一个舍友,一张双架床,她睡在上铺,终于不用再被妹妹任性的睡姿挤到角落里去了,她舒坦地张开了手脚,甚至想要打个滚。
舍友莉莉比她早来了几个月,负责给店里的客人洗头。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热衷于打扮自己,烫着金黄色的波浪卷,涂着蓝色的眼影,嘴巴像是刚刚偷吃过一口火龙果,上面的唇色鲜艳欲滴。她的身材高挑,冬天里穿着短裙,长筒靴,衬得更是窈窕,又常常往手里呵着气,抱怨似的喊,“人家冷死了,”一声娇喘,把店里三个年轻的发型师全都招了过来,抢着要给她捂手,每当这时,她总是狡黠地冲正在拖地的红红眨巴着眼睛,红红识趣地抬头,假装艳羡。
平时,红红总是低着头,无论做什么都是专心致志的。当她端起杯子时,她的视线便落在那一片竖起来打着旋的茶叶,仿佛赔着小心,怕惊动了它似的,小心翼翼地递到客人手中。当她拿起扫帚,她就跟地板较真,要将它身上的灰尘剥掉一层,直到有一次,她在角落里对着窗户洒下来的光斑孜孜不倦地来回清扫,莉莉的笑声在后面响起也浑然不觉,原来她有轻微的近视和散光,以为那是一片粘住了的化妆棉。这样就可以解释她的专注有部分是源于视力的缺陷。
还有一个原因是在于她骨子里深深的自卑感,在光鲜的好看的莉莉映衬下,那件鲜红的毛衣也失了颜色,理发店里四面八方都是镜子,像数只灼灼的眼睛牢牢地盯着自己的难堪,于是为了躲避它们,红红总是低着头。
红红长得什么样子呢,她自己也记不清了,母亲说怕她们爱美,整天打扮会影响学习,家里只有母亲的房间里才搁了一面小小的镜子。红红从来不会去看,每天洗澡的时候,她的双手已经代替了镜子的注视,她抚摸着自己的脸部轮廓,双眼,鼻子,嘴巴,统统都是精巧的细小的,顺着下巴延伸下去,平坦的胸部,两粒乳房像是早春发育不良的果子。她只能凭着想象一点点的勾勒复原自己的形象,也不断地通过想象让自己更加丰满充盈。这个年月里,什么都流行大,大时代,大城市,大人物,连莉莉美好的曲线也在大大的毛线衫下呼之欲出。而她,是逆流的,不被赞美的。她原以为自己将被厌弃地度过一生,直到转折来临之前,她都没有奢望的念头。
在理发店工作了一个月后,她领到了人生第一笔工资,整整500块钱,这是通过双手劳动交换过来的,这一刻她才明白代价的含义,便是有付出就有回报。从前母亲只教她牺牲,懂事的她深刻地储存在了脑海里。
往家里寄回了450块钱,红红转头就进了书店,捧回来一本大红色的新华字典,这是要犒劳自己的礼物,剩下的零钱足够让她撑到下个月的发薪日了。
宿舍里,莉莉正拿着粉饼往脸上扑,每次发完工资,年轻的发型师都争先恐后地约她出去庆祝。化妆镜很小,只映着她的一只大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好像蜘蛛的前肢在空中挥动着。
红红刚把门打开,她顺手在桌上拾起一只口红往红红的怀里丢,红红愣了一下,才欣喜地将盖子旋转开来,口红只剩下指甲盖大小了,但仍是她所向往的,因为那象征着美丽与青春。红红觉得自己的苍白的年华很快就要被点亮了。
莉莉轻描淡写一句,“我有新的了,这只送你吧。”红红即刻谄媚地点着头。莉莉又站了起来,在她的面前转了个圈,“你看我今天穿的好看吗,”大摆的裙子像花朵一般绽放开来,红红难得的用力地夸奖了一句,“真漂亮!”“是吗,可惜我看不到,要是房间里有个带镜子的衣柜就好了,可以放衣服又可以照个全身。”红红茫然了,和同样的自己,卑微与卑微,在这样私密的空间中狭路相逢会是怎样的困窘。“我觉得不需要吧。”她弱弱地应了一句。
“小刘这个月的提成很高,我怂恿他送我一个。”话刚说完,就像花蝴蝶一样飞走了,留下红红一个人,盯着半秃的口红出神。
那天晚上,莉莉没有回来,她付出了什么代价,还是有人甘愿为她牺牲?红红没有去追问答案。
第二天早上,家具店里有人抬来一个橡木纹的衣柜,它是双滑门的,高差不多两米,一边是柜门,一边是镜子,足以将窈窕的莉莉整个身姿反映出来,她留恋地在前面转了一圈又一圈,陶醉在自己的美好里。红红瑟缩地趴在上铺,露出小小一颗脑袋,生怕镜子的眼睛会忽然落在身上。过了好一阵子,“就来啦”,莉莉娇滴滴地对着电话那头说着,在对方的催促下,才依依不舍地告别镜子里那个美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