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venty-four——收棺

从此山无坟,地无墓。

7.30开文—8.02初稿  字数:4000+

“钱老,现在人老了不能进棺材,只能埋个骨灰盒,听说二十多年前,您的儿子们已经帮您二老买好‘寿房’(即棺材)了,现在国家提倡文明殡葬,要回收您二老的‘寿房’,一副‘寿房’2000块,这几天准备准备,把‘寿房’抬下来,您觉得如何?”村支书也姓钱,此刻站在一位老人面前谨慎出言,钱老坐在椅子上,抽着旱烟。

“再说吧,这事我得跟老伴商量一下,这政策不能晚点下吗?我都是要入黄土的人了,没有‘寿房’住,没脸去地下见我爹娘。”钱老站起身,捂着嘴咳了几声,拄着棍子颤颤巍巍进了家门。

2000年前后,里塔镇集市当天,钱老的两个儿子金根、木根以及村里三位打算为自家老人置办‘寿房’的孝子雇了一辆面包车向里塔镇进发。里塔镇距这个村大概两个小时的车程,一路颠簸,他们遵循父母的话去此地挑选棺材。为什么要到此处置办‘寿房’?

原来里塔镇做‘寿房’出了名,所用的木材都是上好的,据说“百年不烂”。尽管县城也有卖‘寿房’的地方,但大家都想去更有名的里塔镇购买,何况谁不希望老人死后能在里面住的安心。

“棺材本”不便宜,小一点的一千左右,好一点要两千。钱老有五个儿子,凑了一笔钱,这次由老大老二拿着这笔钱买了好一点的“寿房”,两千一副,买了两副,让卖‘寿房’的人帮忙抬上了车,又包车回来了。

钱老那时快七十岁,他让他的儿子们把“寿房”弄进老房子的二楼。棺材很笨重,白天抬进家,不吉祥,他们等到了夜幕降临。钱老最小的儿子在一旁打着手电筒照亮,稍年长的四位儿子抬着棺材的四个角,楼上站着几位叔伯,在天窗处接应。“寿房”是空的,几个大男人抬得还算轻松,合力将其放进二楼的阁楼里。

金根是大儿子,他最后一个从阁楼上下来。阁楼没有灯,他举起手电筒朝里面照了照,两口寿材(即棺材)静静地躺在那,上面盖着一层黑布。这是老一辈的说法,寿材放在家里,绝不能露天。

这两口棺材还是干净的,没有上漆也没有雕花,老人去世后,将寿材抬出,到那时再请师傅来上漆,现在不急。金根在心里盘算着。他想去检查黑布有没有盖好,突然一种诡异的触感向他袭来,金根不免有些胆怯,不再多碰,转身扶着梯子下了阁楼。

谁也没有想到两年后阁楼里摆放的“寿房”之一躺着的是钱老的大儿子。金根突发疾病,半夜离世,来不及买“寿房”,钱老忍着丧子的痛对老伴说:“以后我们一起死,躺在一个棺材里,省一个给金根吧。”

那次买‘寿房’已经耗费了钱老家所有的存款,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如今真的没有闲钱再去买儿子的寿材。

大哥去世,丧礼的操办全落在了二儿子木根的身上。木根和村里的几位长辈商量,想一切从简,况且大哥是因病去世,不是寿终正寝。木根看着大厅神龛下大哥的‘寿房’,哭不出声来,只能到一旁默默抹眼泪。大哥,你泉下有知,要保佑爹娘和我们兄弟四人长寿,不是我贪生怕死,我是死不起,葬也葬不起。

钱老抽旱烟抽了一辈子,快九十岁了身体还不错,上山砍柴没人拦得住他,就是耳背得厉害。早些年,他识过几个字,儿子的名字是根据家谱取的,到了“根”字辈。钱老信“五行说”,本来想给五个儿子分别取名为金根、木根、水根、火根、土根。最后一个名字“土根”,他不是特别满意,违反家谱,给五儿子取名为“五行”。

难不成犯了祖宗的家法?报应来了?不应该啊,为什么是金根偿命。钱老晚上吃完饭,坐在床边又抽起了旱烟,咳得更厉害了。老伴劝他戒烟,他嘴上答应,挑老伴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抽着。老伴姓危,在村里出了名的能干,说实话,他有些怕老伴。

钱老住的是瓦片房,由木头和砖块搭建,一般是一厅四室。钱老家在那个年代比较阔气,找师傅(会砌墙这方面的技术统称师傅)在房间里面砌了一堵墙,左边拉一个木门,变成两间小房间。满打满算,一厅八室。如果不这样,怎么够住?

钱老躺在竹床上,映入眼帘的是木制天花板,木制天花板与瓦片之间隔着空间,这个空间便是二楼,没有楼梯上去,只有一个正方形的洞口。上楼时要搬梯子过去,放稳,扶着木梯的两边踩着梯子上去。

钱老睡不着,咳嗽声不停,他在床边摸索出一根线,往下一拉,灯亮了。白炽灯的灯光是黄色的,在这样的小房间里显得昏黄,每件事物都是朦胧的。钱老决心上楼看看“寿房”,快二十年了,自从买回来放进阁楼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

这几天夜里,老鼠在楼上窸窸窣窣,木制天花板被老鼠踩得哐哐作响。莫不是老鼠也知道这个消息,想从中破坏?钱老从床上爬起来,来到洞口下,洞口与地面之间放着一个长木梯,前几天修电路线,借了邻居家的,还没有还回去。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召唤着钱老,上方洞口的深处才是他的最终归宿。

钱老试着爬上梯子,进入洞口。他抬起右脚踩在梯子上,布满青筋的双手缓缓攀住梯子的两侧,随之左脚慢慢向上移动,踩上一节,呼呼,钱老喘着气,这简单的动作使得他精疲力尽,最终左脚还是没能踩上去。

他放开了紧扶在梯子两侧的手,将右脚从梯子上移到地面,步履蹒跚地回到了竹床上,他枕着硬硬的枕头,手拿蒲扇,一下一下,微弱的风向他吹来,钱老低声咳着,“唉,明天还是让老二上去瞧瞧吧。”

钱老又拉了线,灯灭了。

第二天一大早,钱老准备步行去老二家,听到广播,村长召集大家开会,每家派一个代表,九点在村委会开始。钱老改变方向,拄着棍子朝村委会走去。

到村委会门口,听到二楼传出激烈的争吵声。钱老拿起脖子上挂的毛巾,擦了擦汗,扶着栏杆上了楼。

“我看大家来得差不多了,说几件事。第一件事,就是前几天说过的回收棺材,马上就要上交了,每副棺材补贴2000元,家里有老人的,多劝劝,之前如果买好了抓紧时间,过了这个时间别说补贴钱了,家里放的棺材都要没收。第二件事,关于殡改,现在不能用棺材入土,占位置,不能大肆操办丧礼。国家向我们村征了一座山,在煤山附近,胡坑山,准备用来当公墓,就是坟山。以后不能把老人葬在自家的祖山上,都要统一迁到那边去,还会修好路。这山是集体所有,如果有谁家的山分在胡坑这个位置,拿林权证来会计这登记有多少亩,我们要上交给乡里,等国家发钱了,到时候会分下去。”村长难得说这么多话,紧接着喝了一杯水下肚。

话音刚落,村民们炸开了锅。来开会的也才二三十人,以男子居多,村是大村,但不少村民赚钱买了城里的房子,住在城里,老人留下来看家,这开会他们一时半会来不了。

钱老进去的时候看见老二也站在里面,大伙看见钱老来了,安静了不少,村长打算再去做做钱老的思想工作,钱老如果带头上交棺材,其他老人就更好说服。钱老是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在村里随便拎个人出来,都能和钱老扯出点亲来。

钱老没听到村长讲的话,老二在旁边跟父亲又说了一遍。钱老耳背,只能听出个大概。收棺材就算了,还要迁坟。自家的坟山上埋着自己的爹娘和几个兄弟,大儿子也在那,怎么能说迁就迁,这是让我死也不能安心啊。

钱老气急败坏,说不出话,又急匆匆地走了,说是急,他腿脚不便,在我们看来,不如小孩学走路。钱老显然已经忘了早上打算找老二办事。

钱老走后,村民们虽颇有微词,但奈何村长一张巧嘴,毕竟是国家政策,他们也只是说说,反正没有损害他们多少利益,过过嘴瘾便散了。

钱老回家搬了一匹椅子坐了下来,抽着旱烟,望着楼上的洞口。金根,爹不想死后没有“寿房”,你住上了,我没进去,我怕你一个人住了这么多年,爹想进棺材埋祖山陪你。

钱老的老伴,危氏看得更开,尽管心里难受,过去过的都是苦日子,好不容易儿子们成家立业,她已经当曾祖母了,不能因为自己的归宿误了孩子的前途。她以为还是旧社会,如果不配合“大队”(村委会)工作,儿子们怕是要抓去劳改。

第三天,钱老和危氏去地里拔花生,九十点左右,民兵王营长来地里叫他们回去,“我们今天来回收棺材,你二老赶紧回家,后面还有好几家排队。”

危氏听了急急忙忙往家里赶,钱老觉着奇怪呢,好好的跑什么,他叫住了危氏:“做什么这么急着走,花生还没拔完呢?”

危氏看老头那副样子,就知道什么也没听到,火上心头,大骂:“聋子诶,你留的棺材板都快要被大队拉走了,你还有心情在这拔什么棺材花生。”危氏没等钱老,先一步去了家里。

钱老听清了,大惊,直起腰,要离开地里,杵着木棍艰难的前行。他心里越急走得越慢,这回永远也见不到老大了。

危氏走到家门口,路边停了一辆三轮车。村长,村书记,民兵营长,会计当官的几乎都来了,还有几个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危氏眼里,都是些后生晚辈,如今他们却要在这里兴师动众。

“婶子,之前跟您打好招呼了,那我现在让人上去搬‘寿材’了,村里准备了爆竹,‘寿材’一运上车,就点爆竹,也算一个仪式,不会冲撞祖宗的。现在整个省都在搞,不是只有我们村,婶子,您是个明事理的人......”村支书好言相劝。

“行了,赶紧弄吧,别说那么多。”危氏站在路边,早点结束吧。

村支书示意民兵王营长,王营长带着几个青壮年踩着木梯进了洞口,弯着腰向阁楼走去。

王营长打开手机的手电筒,一口木棺材,用黑布盖着。王营长心里不免有些发怵,他不迷信,但说几句好话他在行。“祖宗保佑,我没有恶意,不是我要来收棺材的,实在是任务在身。”王营长祷告完,将黑布掀开,指挥后面的青年抬棺材。

洞口左上方是天窗,长方形。从天窗向下看,地面有人接应。村支书他们在下面等,看见王营长探出头,喊道:“拿绳子把棺材吊下来。”王营长在洞口附近捆绑棺材,其余人打下手,捣鼓了一阵子,觉得差不多了。又把头探出去,“村支书,绑好了,我们准备往下放,下面的人接好。”

王营长将棺材从天窗慢慢往下放,他站第一个,双手抓紧绳子,咬着牙,站在后面的年轻人更是满脸通红。

棺材从天窗下落,摇摇欲坠。钱老紧赶慢赶,恰巧在这个时候回来,看到这一幕,手发抖,他想攥紧拳头,怎么也攥不紧,继而浑身颤抖,右手杵着棍子往地面敲击,“别抢我的棺材。”

钱老脸上有斑,双目浑浊,这时闪过一丝清亮,他要说话:“为什么要收我的寿材,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不能放过我吗?”像是自言自语,苍老的声音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村长怕钱老日后责怪他,“钱老,不是我们要收,是国家。”

钱老不再说话,两眼死死地盯着那副“寿房”,眼里仿佛有泪,却始终落不下来,这是他最后的倔强与颜面。

棺材抬上三轮车,这才看清了它的全貌。比普通的棺材大一轮,因为常年被黑布遮盖,棺面上很干净,没有灰尘,有一面写了一个大字——“寿”。

村干部几人神色轻松了不少,村长亲自点的爆竹,“砰砰砰....”

爆竹声响,三轮车开走了,开往下一站——牛老家。

一伙人散了,收拾家伙走去牛老家。

村支书留了下来,面对偷偷抹眼泪的危氏和红了眼睛极度难过的钱老,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说些什么呢?安慰老人家?可这件事是大队一手促成的。恭喜他们破除了封建迷信?他当村支书这么多年,第一次在村民面前开不了口,这是第一家。或许到了第二家,第三家,第四家,他总会有话说的。

写在后面的话:由真实事件改编,第一次写4000+的文,不足之处各位大佬多多指教。关于殡改,你们是如何想的,传统与现代的冲击,欢迎评论留言。


文/想想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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