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乡下的夏天真是非常热闹,随处可见聒噪的蝉鸣,一如夜晚此起彼伏的蛙声令人避无可避。平庸的人以为枯燥单调,高雅的人以为诗意美妙,而我却感到无可奈何。我与它们也并无不同,都日复一日的重复着。不过今天之所以不同往日,是因为一位朋友的到访。然而不同往日的也许是今天,也许是今天的自己。此时正是正午时分。

我俯着身,面对的是和昨天一模一样的活儿,如果它是潺潺的流水,我看到的会是一张面无表情的丑脸,其间有隐隐的汗珠,像是凝固了一般,并没有流动的迹象。忽然身边来了一个人,郑重其事地自称是我最好的朋友。看上去他的年纪与我相当,模样打扮并不突兀,能让我觉得能比自己好到哪里去。不过他与我一般高的个头却有一股我没有的老成气质,像是有许多我从未有过的经历。感受到这股气质的我挺起身来再看他那双平平无奇的眼睛,才发现里面荡漾着千言万语——他有话要对我说。而且联系他直挺挺的杵在我面前的姿态,他这双眼睛分明在说,我的话不得不说,你不得不听,否则我绝无离开的可能。于是正当我在脑海中搜索着自己何时有过这样一个朋友时,他直接开口道:

“难道是我的错吗?我之所以会有今天难道全是由自己一手造成的吗?的确,我是有错。但是我的错和他们的错相比是何其微小。在他们把十岁的我放在她家——宛如丢下一个沉重的包袱时,他们就失去了做我父母的资格,那可是赌徒之家啊!虽然你可能会觉得我啰嗦,但是为了我最终结论的合理性,还请容我详述一番。因为环境对一个人的影响远胜于父母的基因,幼年的环境尤是如此。

自今日起上溯至十年前。每天清晨开始,大约是八点到十点的时分,在她家院前小路左右两边都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行人。其中既有一脸油腻的大叔和口若悬河的老妇,也不乏年轻力壮的小伙,他们左右总会有两三个追逐的顽童。即使你不在繁华的大都市、热闹的小镇,在这座人家不是很多的小村子里,也只需像我一样坐在她家门口右边珵亮的石墩上,也能轻而易举地将这四类人尽收眼底。但是如果你想看到不同的人一起在同一时间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那么似乎就只有在这里了。

打滚(方言)、斗地主、麻将,院里院外坐个五六桌不成问题。一桌虽然只坐三四个人,但是看牌的往往比打牌的还多,将桌子四角堵的水泄不通,远远看着像是在吃席,七嘴八舌,热闹非凡。小孩子则用成堆的旧扑克堆高大的扑克塔。花色各异的扑克牌在现在的他们眼里还没什么不同。院子(确切地说是门前的空地)左右各有一颗碗口粗的李子树和桂花树,到了夏天总会毫不吝啬地为他们招来阵阵凉风。打到中午各自回家吃饭。然后像上午那样不约而同地聚集而来接着打。除了下大雪和天热得即使坐在树荫下也会中暑这两种日子人会少很多外,春秋两季真是从白到黑,一桌刚散,一桌又拼。一天下来,地上的烟头瓜子壳有::满满一簸箕。

其实他们之中好多人家里也有麻将机,但是为什么都来这里呢?除了本村的,也有骑自行车、摩托车从外村来的。原因有三:一是因为地理位置极佳,光线好,正好在村中间的最外面,上顾村头,下接村尾,人们往这走最方便省力;二是女主人嗜赌如命,一年365天坐阵赌徒之家随时欢迎村里村外广大牌友前来一战。去别处尚有凑不成一桌的可能,但是只要你来这就一定有得打。赌博一事绝不仅见于此,然论赌博之氛围,十里八乡无有能与其媲美者。

一年后冬天的一个上午,我和三个小伙伴坐在门口打滚。年仅两岁的胞弟在离我不足十米的水沟旁玩水。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想必您也不难猜出——我弟弟掉沟里了。那水沟虽不深,但淹死一个两岁小孩要比淹死一只小狗容易得多。然而我弟弟究竟是一分钟前还是五分钟、半小时前掉下去的我却不知不觉,当时的我眼里只有一手好牌,心里想着无论如何要拿下这盘才是。那种好牌,一个星期也未必能有一回,但是那天没打多久就让我遇到了,您说我能不激动吗?

还是当她慌慌张张地大叫不得了了(想必此时就已有了该不会淹死了的念头)、像一头发了疯的母牛般冲出门口直往水沟奔去时我才意识到出事了。算了,这个比喻有点狗屁不通,但是我一时还真想不出有什么东西像当时的她一样。只见她一把把仰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的弟弟抓上来,像抓起一只湿漉漉的企鹅。天寒地冻,来不及提到屋里,就急忙在我等面前把层层包裹着弟弟的湿衣服一件一件扒下来,嘴中不停念叨没法跟我父母交代之类的话。神情之可怕吓得小伙伴们赶紧溜了,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天将要塌下来而她无处躲藏逃避的恐惧。弟弟虽然被她吓哭了(他的嘴巴张得真大,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小舌头也显露出来),但是她几乎要被弟弟吓疯了。而我则像一根木头一样杵在她与弟弟面前,不知所措。

如果我能穿越回去,我必定先给当时的自己几巴掌,然后马上联系父母叫他们赶紧把我们带走,这个地方是一刻也不能待了。您知道的,中国古代有个孟母三迁的故事。孟母是多么的睿智,多么的贤明啊!与她相比我的父母何其丑陋,何其无知,他们还不如把我们卖给农民、渔夫,或是满身铜臭的商人,哪一个不比赌徒强?他们把我们带到这里那天,就已经失去了为人父母的资格。假使那日弟弟真溺死在寒沟里,虽然因为沉迷打牌而没有照顾好弟弟的我有错,但是他们才是罪魁祸首,我必将其千刀万剐,然后自尽,与我可怜的弟弟作伴于黄泉路上。如此想来,四条人命或都因赌博而殒,虽然时隔多年,仍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自那日起我虽不再沾赌,但失去了做哥哥的资格,从此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儿。虽然她是他的亲姐姐,也就是我早已过世的爷爷奶奶的女儿,但是她对我的好连爷爷奶奶的十分之一也比不上。我有时会怀疑她究竟是不是爷爷奶奶亲生的。我把她当姑妈,她却把我当做一只没人要的狗,衣服鞋子袜子这种东西我根本就不需要,也不会喜欢,有时因为她一个自以为是的念头,我在当时或是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的。而她或看不出来,或看出来了也不在乎。她从未为把我当作亲人着想过。所以呆在她家的两年里,她从来没有给我买过一身衣裳。她一个人去县城买,回来后拿给我看,问我喜不喜欢,我除了喜欢还能说什么。难道我说不喜欢她就会带上我一起去把这件退了再让我自己挑选吗。吃什么也是无所谓的,饿不死就行。在那个阳光灿烂的夏天,为了自己打麻将方便,她每天中午都让我在小卖部吃泡面,那时我还不亦乐乎,其实何其愚蠢。那时当我每天中午放学后兴高采烈地冲向小卖部时,老板娘脸上露出的有点奇怪的笑容,现在才明白其含义,仿佛是在说,一看就知道不是亲生的,亲妈哪里会懒得给儿子做饭,让他天天吃泡面?有一天我已经到了再不买衣服就没法出门的地步了,在我打给妈妈的电话里,她总算答应明天给我买衣服,可是到了第二天中午却说天气太热懒得去。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只说了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穿着新买的黑色条带高跟凉鞋打麻将去了。她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说给狗听的。因为说给狗听不管它听得见听不见都是一个样,不管自己有理无理都可以理直气壮,理所当然。最后只有我自己去买。常常因为她一个自以为是的想法,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是闷闷不乐的。那天同学嘲笑我穿破袜子的情景我可能会终身难忘,我说谁没有穿过破袜子,他说,谁会穿破成这样的袜子。我想起了奶奶带自己上街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给自己买,可是却比我还要高兴。奶奶对我的好,因为她对我的不好而越来越好,我对奶奶的想念也因此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我向奶奶跑去,我跑得那么快,连天上的飞鸟也比不上我,它们飞了一会儿,总要在枝头歇歇,而我一刻也没有停下,直到奶奶坟前。四野无人,静得只听得见风声,此刻能看见我的,恐怕只有悬在远远山头上的太阳公公了。奶奶再也看不见我了,但是我还能看见她,她还在这里,现在在,以后都会在,奶奶哪也不会去,只是齐腿深的野草没入了她小小的墓碑,上面刻的孝子贤孙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我什么也不想就开始拔,我拼命地拔,手被刺划伤也不停下,就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脑子里只有把这里的草全部拔光一个念头,我拔啊拔,忽然听见有人在喊——阿言,是哪个叫你来给你奶奶拔草啊!我猫着身子循声望去,看见同村的秋香婆走在远远的田埂上。我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是听得出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总是那么坦荡响亮,像山谷里的回音,传得又高又远。我没有犹豫立即回道,秋香婆,是我自己要来的。随后我只听见秋香婆深深的叹息声。不知怎的,这话一说出来,汩汩泪泉就夺眶而出,就像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一样,不,比现在要多得多,源源不断。秋香婆的话就像一个炸弹,炸掉了我感情的堤坝,源源不断的泪水仿佛我身上的血液,除非我死去闭上了眼睛,否则就难以停下来。我拔得更起劲了,露珠般的泪水一颗一颗掉落在被我连根拔起大片野草上,然后浸入埋着奶奶的黄土里。现在想来,那天之前,自己身体里藏着多少眼泪没让他流下来啊!在奶奶病重只能躺在床上的时候,在爸爸妈妈离开的那天,我的心中早已有了一片乌云,乌云之中积攒了一片海洋。

我所承受的痛苦,相比于被人类终身圈养在动物园里的动物也毫不逊色啊!换言之,我与它们并没有两样,都被人类的眼光禁锢着,只不过一种是好奇与新鲜,一种是鄙夷和吝啬罢了。我们的本性被这些眼光压抑太久,以至于似有若无。要想把他找回来,要花比失去他更漫长的时间,但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时间又还有多少呢?我还能回到童年吗?已经一去不能复返罢。所以我把自己变成今天这样归咎于他们,怨恨他们,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您觉得呢?”

正当我颔首低眉思索该如何回答他之际,一抬头发现他已无影无踪,正如来时那般突如其然,眼前惟剩下从窗帘的缝隙中透射而出的道道金光,而我额上的汗珠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尽管此时仍是正午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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