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5.28替换
朝阙山的某座侧峰里,寰尘布武的众人正在忙碌,然而进进出出的人流也挡不住门口两个人吵得面红耳赤。
“如果我是奸细,又何必生吞了七窍玲珑心呢?”
“那是因为你得了玲珑心,也没有完成任务,你为的就是将我们章武韬义一网打尽。”
“恕小女子直言,章武韬义现在,已经没有打尽的必要了。”
“你……”
白儒飘雪已被绑缚,却瞪着发须皆花白的步云山庄庄主,从季问天发现白儒飘雪向外传信以来,二人已经对吵了半柱香的时间。一封发出已经不可追回的信无法为白儒飘雪的言辞作证,也不能证实季问天的猜测。吵了半天越来越偏离题目,各执一词谁都有理。
“所以季问天前辈究竟为何一定认为小女子要灭了你们章武韬义呢?难道你会认为我要吞下七窍玲珑心再去献给圣教,让圣教将我剖心挖肺么?”
“圣教不就是这么一伙疯子吗?”
“请问阁下是怎么认定小女子是个不惜命的疯子的?难道朝阙山是我自己愿意来的么……”
“够了!”逸寰姬喝道,“都是什么时候了,与其在这里花心思吵架,不如想想如何脱身!难道你们打算什么都交给盟主来解决吗?”
“逸寰道友,季某之担忧乃是在于此时此人外通消息,彼时奸细,不然圣教为何会如此准确地锁定我们的位置?”
“我们被困在此难道难道不是因为季前辈的提议么?” “若非季某所言有理,盟主也未必会采纳,分明是你……”
“行了。”一阵和风将马上又要顶上的二人分开,纪无双回来了。
“盟主!”季问天抢上一步,身姿之惶急让逸寰姬都忍不住侧目。
纪无双看了一眼白儒飘雪,又看了看要怒发冲冠的季问天,道:“圣教不完全清楚我们的位置,他们还在试探。”而后解开了白儒飘雪束缚,“白儒姑娘是我请过来帮忙的,她所发的信乃是机密,在得到确切回复之前还不能告知各位。”
白儒飘雪谢过纪无双,忍不住气怨道:“他用捆仙索绑了我半天,哪里能知道回信了没有!她若回了信我没收着,只怕就不会再收到了。就算人家答应帮忙,却也没平白让人冒险的道理。季庄主好不讲理,险些误了大事!”
纪无双干笑了一下,转开道:“抱歉,牵连了姑娘。若不是为纪某帮忙,姑娘也不至于身陷险境。”
白儒飘雪道:“纪盟主客气了。”——明显还赌着气。说罢就转身进了众人藏身的山洞里,目不斜视,昂首挺胸。 洞里大多是伤员,而照顾他们的竟然是孤身一人的令狐巧妩。曾经的令狐二小姐早褪了一身精致的衣裳,和普通走江湖的女子一样挽着简单的发髻,双手熟练地为人清理伤口,换药包扎。眼里没了跳脱,神色不见喜怒,隐隐透着几分疲惫。
令狐巧妩抬头看了一眼走近的白儒飘雪,“纪盟主回来了?”
白儒飘雪点点头,然后开始给她帮忙,道,“这段时间,大河以南实在太乱。虽说这边和北边一向不太对盘,但是淮阳地还是要安全许多。”
走到一边人少的地方时,令狐巧妩才接道:“纪盟主本来就想直接去淮阳地安营,但是季庄主的顾虑也不无道理,淮阳地鱼龙混杂,离北边太近了……” 白儒飘雪奇道:“你不是一直对北边没那么大意见么?怎么忽然……”
令狐巧妩的脸色终于绷不住了,恼道:“北边,哼,北边离得远远的才好!”
“你这是……悲中泣大侠不是前段时间还专门来过一次,看他对你那么上心,我当时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我就和他一道走了,今日也不会在这里受这被围困的罪么?”令狐巧妩忽然恼起来,“这种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你也好,季前辈也好,逸前辈也是,都觉得他对我好就是好了,可谁管过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对我!”
少女顿时红了眼眶,“令狐家是没了,我这个二小姐也不算什么了,可也没沦落到要靠着一个拿我来怀念亡妻的大叔来当靠山,他当我什么了?再说了,他和北边的交情又和我有什么干系?他说能帮我报仇,可自己还不是被所谓的好友利用,生生让仇人从眼前走了。左右就是我自己学艺不精,报不了家门大仇。但令狐家就算只剩了我一个,再求人,也没给个死人做替的道理!”
“我说错了话,是我的不是,你莫要这样气了。”白儒飘雪不知因果,一听之下忙道,“我确实不知你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别过头,想到这次要“求”的援,心道:“难怪纪无双没去找无言悲中泣,此时此刻这个人的身份和能力都比我要合适许多了。可合该他得罪了手里还握着令狐家铸造秘法和炼影秋光的二小姐,也合该我倒霉,若不是章武韬义要绝处逢生抓内鬼,我也不会求到她那里去。”
谁会没事去求一个事事强于你,还得了心上人青眼的女子呢?哪怕这个心上人已成了曾经,哪怕这个女子是自己的妹妹。
白儒飘雪自觉并不比人差,她有信心能够斡旋势弱的章武韬义与寰尘布武成为盟友,哪怕为此一再拖延归期也是值得的。
“你想什么呢?”
令狐巧妩见她发呆,拍了白儒飘雪一下,“你也不必多心,我留在这里也有我的道理,信不过别人,难道还信不过纪盟主么?”
白儒飘雪心想:“方才争执,他可是一句话都没帮我说。”又想,“你想他为你说什么呢?此时此刻要紧事还忙不过来,何况不到图穷匕见的时候,他自然是得不动声色。”“可我还是希望能看到他待我有些不一样的。”想到此处,白儒飘雪也觉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了,摇头道,“你知我一向是想得多的,没关系……”
话音未落,腰间的玉佩忽然发出一阵光芒,白儒飘雪愣了愣,半晌道:“你陪我一起去找纪盟主,好么?” 令狐巧妩迟疑了一会儿,才跟上白儒飘雪的脚步。
“你确定么?”被纪无双亲手隔离的结界里,他向白儒飘雪确认,“我们现在被困朝阙山,消息传递已经十分艰难,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的求救会不会被圣教拦截?”
“我能确定是她的消息,她的消息十分特殊,信封之上必然是七支孔雀翎排成荷花形状展开,三七分折叠,开启之时必须按一定顺序依次打开七片花瓣才能看到消息。若是遭人强行拆解,必先自毁。”
纪无双听罢忍不住感慨了一句:“不知该是怎样的女子,才能这般巧夺天工。”
他没注意到白儒飘雪听到这话一瞬间面色僵硬,便谈起了正事,“既然可信,那便是退路未绝。但是当务之急仍是如何突围。”
白儒飘雪道:“七窍玲珑心在我身上,我可以引诱他们……”
“不可!白儒姑娘莫要莽撞。”纪无双打断她,“纪某已经有了计较,尚需众人支持。” 白儒飘雪前脚出来,后脚一票人就进了纪无双结界。令狐巧妩在门口呆了半晌也没见得烦躁。“季大叔这个人……”她看了一眼结界内的众人,“如果不是知道季大叔生了个儿子,我还以为他打算做盟主的老丈人呢。”白儒飘雪不明所以,就听令狐巧妩叹道:“当真是殷殷切切,谆谆教导,生怕纪盟主被哪里的狐媚子给魅惑了。”她看着白儒飘雪直笑,“那样子,真是太像了!”
白儒飘雪有些无奈,却听这姑娘悠悠地道:“我虽然恼那个大叔,但是悲中泣到底是成名已久的前辈,眼光比我要高出太多去了。”
“你是说……” “嘘,”令狐巧妩竖起食指放在嘴边,眼睛里闪烁着几分狡黠,“大叔说,'大忠似奸,大奸似忠',人心从来难测。不过他能看得出的我可看不出来,还是不要轻易说出口的好。”
不过不管令狐巧妩看出来了什么,白儒飘雪又有什么样的心思,他们最终还是依照纪无双的命令开始逐步撤退。神护崖自从白儒飘雪吞了七窍玲珑心之后就再也上不去,恶道人和袭玉留在神户崖上生死不知,更不知席萝女神如今怎样了……然而这都不是眼前最紧迫的事,只有在圣教的重重包围下逃出生天,才有空考虑其它。
纪无双将章武韬义被困的下属彻底打散,以二十人上下为一队,分批开始离开,他们有的扮成搜山的队伍,有的借助秘宝潜行,这些人回会依照“外援”的指示,在合适的地方发动传送,撤离至先前约好的地点,最后到淮阳地汇合。到第二日傍晚时分,侧峰上只剩下了寥寥二十人。
纪无双、季问天、逸寰姬、令狐巧妩和白儒飘雪,带着十五名章武韬义的精英弟子,这支小队人数最少,但实力却是最强劲。他们要以这区区二十人伪造出主力的假象,尽可能吸引住圣教的注意。此时离预估圣教攻上侧峰的时间还有六天。
第一天清晨,纪无双接到第一支成功抵达的回信,之后陆续接到数十个小队的回信。
第二天,派出佯动的四个二人小组,有一组没能回来。
第三天,第一道布防线被发现,日落时分被攻破,折损四人,季问天轻伤。
第四天,纪无双继续收到几封回信。逸寰姬带领的小队遭遇联军大部队,三名弟子死,逸寰姬重伤。
第五天,联军部队攻破第二道防线,白儒飘雪与令狐巧妩轻伤,然而第一道防线岌岌可危。
第六天,也就是计划中的最后一天,派出的佯动小组全军覆没,圣教和联军似乎终于相信了主力被困在侧峰的计划成功,开始主攻侧峰。此时纪无双收到了最后一封信,分散撤退的一百二十多支小队,最后有四十五支半数存活,三十一支低于半数,但好歹哪怕只剩一人,都陆续抵达了指定地点,剩下不曾回信的,大约便是再也见不到了。
“你说纪盟主心里都有数了么?”令狐巧妩缓缓擦拭着炼影秋光的剑身,这姑娘之前从未杀过人,然而短短数日,她便从最初的见血的茫然变得淡然,整个人的气质也仿佛被寒刃淬过一般锋利了起来。
白儒飘雪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这几天她要协助纪无双布阵,但纪无双不能消耗太多的灵力,大部分担子都落在了她的身上,此时已是非常疲惫了。
令狐巧妩似乎也没想从她口中得到答案,她知道这次纪无双的计划是什么,纪无双确保每一支排出去的小队都有自己确实可信的人,生死关头最是能见人性的时候,自然也是最容易辨别真伪的时候。就这样,以付出进半数以上弟子性命的代价清理了不少内奸。纪无双收到和没收到信,都是拿那些亲信的命来换的。
接着她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死去的父亲和姐姐,还有变成怪物的母亲,以及被诬陷的冷飞星和阿瑾。她忽然有些后悔,万一这次逃不出去,万一冷飞星和阿瑾还活着,可能就再见不到了。可是,却也觉得没什么好后悔的……她想,不知道阿星哥哥面对圣教毒手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他们来了。”这时,逸寰姬忽然道,“盟主可准备好退路了?”
“我不知道,纪盟主说可以走之前,我们只能战,不是么?”
逸寰姬看了她一眼,“可我不觉得我们能打得过这么多的人。”她道,“有信念是好事,但是不值得在此地为之殒命。”
令狐巧妩没再接话,她看了白儒飘雪一眼,心道:“总有人会露出马脚的。就像圣教对飞星哥哥做的事情一样,他们到最后,总会露出真面目。”
那么自己就必须坚持道最后那一刻,她想,她再也没有一个爹爹或者一个哥哥了,她现在只有一柄剑。
……“你要跟我学剑?”……
已经能看到圣教和联军的旗帜和呐喊声了,却想起了无言悲中泣的话。
……“你要跟我学剑,首先要学会,相信你的剑。”……
我相信!令狐巧妩祭出了炼影秋光,令狐家只有我了,阿星哥哥的冤情还未昭雪。所以我必须活下去!
“落野飞星,虚弦半月……真是令人怀念的招式。那就让我归六尘来会会你吧。”
这一处,令狐巧妩越过逸寰姬迎上归六尘,那一边,季问天已经和卑弥乎打成了一团,五国的小虾米根本不够看,要么忙着逃命,要么忙着找点东西做战利品,回去好发财。卑弥乎一边心里骂着废物,一边下狠手杀人,季问天一再阻拦,倒是成了这些联军的保护伞似的。
“纪无双呢?让他滚出来,让你们这么一群老弱病残在这里挡着,他一个人逃之夭夭么?”
“只要盟主能活下来,我等虽死又何妨!”季问天眉毛一横,提剑再度迎上。
“哼!”卑弥乎运起灵珠,炽烈的白光层层溢出,不论敌我,皆被灼伤,季问天难以抵挡,连连退后,退着退着, 便将卑弥乎引入了一处狭窄栈道上。 卑弥乎倒是十分警觉,吩咐后续跟来的人做好接应,然后冷笑一声,正准备将对面重伤的大叔打下悬崖,就听到背后一声惊呼,接着胸口一凉。
“……纪……无双……你居然……偷袭我……”
她看不到背后人的表情,却忽然狰狞地笑起来,“不过,你以为,我就毫无准备?”
“……逸……辖令……”
“巧妩!”
与逸寰姬的绸带穿过令狐巧妩身体的同时,一蓬绚丽的孔雀羽豁然炸开在众人面前。令狐巧妩在倒下前只来得及问出一句:“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是你?
为什么,你要杀我呢?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孔雀羽所过之地片甲不留,纪无双带着季问天瞬间来到,就迎面听到了一句话。
“哎哟!这个小哥哥真俊俏!”
说罢,巨大的传送阵发动,铺天盖地的光影里,众人之看到了一个黑色轻纱掩面的姑娘,鬓边一朵荷花,开得甚是招摇。
纪无双在大河之南逃命的时候,遥远的狐族里,狐王对右相的召还令再次落空,忍无可忍无可奈何地向浮枝馆里闭关的左相发出了召还令。
施梧筝悄无声息地抵达了斓华殿,左右尚未来及通报,就被左相抬手制止了。半个时辰之后,黑狐长老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阶下站着的施梧筝,悄悄撇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匆匆走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沙狐和长蔽的长老结伴走了出来,看到施梧筝之后一脸的欲言又止,但也一样匆匆离去。 接着赤狐族的老熟人赫戌,皱着眉头,看了看老朋友,又看了看殿里,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担忧。然而施梧筝却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依然胜券在握。
这时,白狐族代玉世论出席的白狐长老走了出来,正是玉世论的亲叔公。老人看见施梧筝的时候就开启了炸毛的状态,吹胡子瞪眼地狠狠哼了一声,气呼呼地走了。被在外头晾了一个多时辰的现任狐族真正的掌权者,灰狐族长,终于见到了狐王涂珉。
涂珉的脸色不太好,长期的昏迷让她形容消瘦,暖色的长发和耳朵也遮掩不住她阴沉的而苍白的脸色。她 冷飕飕地瞥了瞥走进来的灰狐,开口便是:“阿世去哪里了?”
施梧筝不冷不热,“阿世也是你叫的?”
“他去哪了?!”
“臣一直觉得,您对臣的不满,不需要用这种拖延觐见时间的方式来表达。您把阿世当作自己的亲子,总觉得当年和他交好的我别有用心。这种意念强烈到,让臣觉得若是不做点什么,都对不起您这种偏激的执着。”
“我在问你,他在哪?” 施梧筝挑了挑嘴角,“王您觉得自己这次清醒能有多久呢?是坚持到阿世回到朝谷,还是臣这个生反骨的左相下台?据臣观察,您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了,现在实际把控族务的是六族长老组成的院议,您觉得还有多少时间值得您挥霍,来对付我这么一个,不值一提的,灰狐的乱臣贼子?”
涂珉不再开口,她忽然伸出长长地爪子,一把掐住了施梧筝的喉咙,周围的侍从大惊失色不知是该去叫人还是该留下。
施梧筝无法说话,只是笑,他诡异的皮笑肉不笑无异于火上浇油,可他似乎对这种生死攸关的感觉十分的游刃有余,甚至还有点说不出的狂热。 他只能做出一句话的口型,涂珉看懂了,一时间手竟然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
“看来王已经不需要知道右相去了哪里,”施梧筝整了整衣领,“或许等您的右相带着海国的资料回来的时候,您也见不到他了。”说罢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走出斓华殿的时候,施梧筝拢着袖子,凝视着眼前长长的阶梯,良久,才迈出了步子。 不会太久了,他想,很快,偏安一隅的狐族,终会进入整个四域动荡的漩涡里,只有这样,狐族才有可能重新洗牌,洗掉这保守而陈腐的九尾狐必为狐王的臭规矩。至于阿世…… 施梧筝深吸了一口气,闷声笑了起来,从中透出的那种压抑而又隐秘的东西,疯狂到令人惊惧。
“阿世啊,为了迎接你的归来,我也要和六院长老好好商量一下,给你一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