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吧屏幕的光映着萝卜搜索栏里白菜发来的书名和课程链接。那些拗口的金融术语、行为心理学名词,像天书一样摊开在他眼前。他深吸一口气,网吧浑浊的空气呛得他咳嗽了两声。但心里那点被白菜点亮的微光,顽强地抵抗着周遭的昏暗和内心的茫然。
“贵在坚持…” 他低声重复着白菜的话,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关掉浏览器,打开记事本,笨拙地敲下第一个书名,仿佛在未知的荒野上,笨拙地刻下第一个路标。
夜更深了,网吧的喧嚣也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键盘敲击声和此起彼伏的鼾声。萝卜蜷缩在冰冷的塑料椅上,用背包当枕头,试图入睡。然而,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像冰冷粘稠的沥青,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喘不过气。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独自一人,离家如此之远,来到一个完全陌生、举目无亲的地方。B市的失败像沉重的包袱,而前方,是浓得化不开的未知。这种对远方未知的恐惧,如此具体,如此沉重,甚至躯体化。心脏在胸腔里不安地擂动,手心冰凉潮湿,胃部隐隐抽紧,后颈的肌肉僵硬得像块石头。他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像过电影一样闪过各种糟糕的画面:被骗、被抢、饿死街头、病倒无人知……关于“远方”,他贫瘠的想象力所能描绘出的最可怕的图景,此刻都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睡意,成了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他烦躁地摸出旧手机,插上耳机。手指在音乐APP里慌乱地滑动,最终停在了许巍的那首《空谷幽兰》。低沉而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带着洞穿世事的沧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慰藉:
“行尽天涯 静默山水间
倾听晚风 拂柳笛声残
踏破芒鞋 烟雨任平生
慧行坚勇 究畅恒无极…”
悠扬的旋律和空灵的歌词,像一股清泉,缓缓注入他焦灼干涸的心田。歌词里那份行走天涯的孤寂与释然,那份“烟雨任平生”的豁达,奇迹般地稍稍安抚了他紧绷的神经。他一遍遍地循环着,在许巍苍凉的歌声中,意识终于模糊,沉入短暂而不安稳的梦境。
天刚蒙蒙亮,萝卜就被冻醒了。网吧的暖气时断时续,寒气从四面八方侵袭着他单薄的身体。他揉了揉僵硬的脸颊,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色。不能再待下去了,兜里那点钱,连网吧通宵都撑不了几天。
他背着包,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网吧。清晨的冷风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掏出手机,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微微颤抖,点开了58同城。目光在五花八门的招聘信息中快速扫过:服务员?包吃住?要求本地户口… 快递员?需要电动车… 工厂普工?太远了… 终于,一条信息跳入眼帘:“大型金融集团招聘电话客服专员,无经验要求,带薪培训,提供住宿!薪资面议!” 地点就在这个城市的一个区。
“电话客服…应该就是坐着打电话吧?不用到处跑…还有住宿!” 萝卜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几乎没有犹豫,立刻拨通了上面留的电话。一个温和的女声接听了,简单问了他的年龄、学历(高中)和是否本地人(否),便给了他一个地址,让他当天上午过去面试。
挂了电话,萝卜松了口气,随即又被巨大的不安笼罩。面试?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他打开地图APP,输入地址,显示距离十几公里。他咬咬牙,拦了一辆出租车。
车窗外,陌生的街景飞速倒退。司机是个本地大叔,热情地跟他攀谈,语速很快,带着浓重的口音。萝卜竖起耳朵,勉强能听懂半句,剩下的全靠连蒙带猜。
“小兄弟,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来找工作?”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他。
萝卜紧张地点点头:“嗯…来面试。”
“哦?哪家公司啊?我熟得很!”
萝卜报出公司名字。
“嚯!大公司啊!” 司机声音拔高了些,叽里咕噜又说了几句本地话,萝卜只听懂了“厉害”、“人多”几个词。他只能尴尬地笑笑,手心又开始冒汗。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气派的玻璃幕墙大厦前。萝卜付了车费(心疼得直抽抽),推开车门,仰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建筑,阳光在玻璃上反射出刺眼的光。巨大的压迫感瞬间袭来。他站在旋转门前,脚像灌了铅一样沉。胆怯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他想逃,想立刻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司机大叔探出头,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冲他喊了一句:“小伙子!上去看看呗!行就行,不行就走嘛!怕啥!”
偏偏这句,萝卜听得清清楚楚。“上去看看呗…不行就走…” 这简单直白的话,像是一股蛮力,猛地推了他一把。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拳头,硬着头皮走进了那明亮宽敞、光可鉴人的大堂。空调的暖风扑面而来,带着消毒水的味道,和他身上残留的网吧烟味、汗味格格不入。前台小姐妆容精致,穿着合体的制服,公式化地询问他找谁。
“我…我来面试…电话客服…” 萝卜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脸颊发烫。
前台小姐查了一下预约记录,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微笑:“哦,是罗先生吧?请跟我来。”
面试的过程出乎意料地顺利。面试他的是一位三十多岁、面容和善的姐姐(后来才知道是人事专员)。萝卜的紧张写在脸上,回答问题也磕磕巴巴,但他身上那股子近乎绝望的“需要这份工作”的劲儿,以及眼神里的诚恳(或者说惶恐),似乎打动了她。简单问了几个问题,查看了身份证,就告诉他被录用了,明天开始为期五天的带薪培训。
萝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声道谢。
“公司提供员工宿舍,不过条件比较一般,是合住的。”人事姐姐看着他单薄的背包,“你有铺盖行李吗?”
萝卜的脸“唰”一下红透了,窘迫地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蝇:“没…没有…”
人事姐姐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理解的微笑,没有多问。“这样啊…那你待会儿跟我去趟宿舍看看。附近有超市,去买点必需品吧。”
她亲自带着萝卜去了宿舍。那是在离公司不远的一个老旧小区,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客厅被隔成了小间,每个房间都塞满了高低床,空气里混合着汗味、泡面味和说不清的潮湿气息。萝卜被分到其中一个次卧的上铺。
人事姐姐看着空荡荡的床板,从自己钱包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萝卜:“去买张凉席吧,天还不算太冷,先将就一下。其他的…慢慢来。” 她的眼神温和,没有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种过来人的了然。
萝卜捏着那五十块钱,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眼眶发热。他用力点头,把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死死记在心里。
就这样,萝卜拥有了一张廉价的草编凉席,铺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这就是他在这个陌生城市,在这个号称拥有“千人规模”的庞大保险公司里,唯一的“安身之所”。他看着身下这张凉席,感觉自己也像一根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草芥。
培训开始了。在一个能容纳上百人的大会议室里,萝卜和其他一百多个新面孔一起,听着讲师激情澎湃地介绍公司辉煌历史、保险产品知识以及电话销售的话术技巧。讲师语速极快,PPT翻得飞快,各种专业名词和“保费”、“保额”、“豁免”、“分红”砸得萝卜头晕眼花。他拼命记笔记,但感觉脑子像一团浆糊。
更大的麻烦是水土不服。这里的饮食偏咸辣油腻,萝卜的肠胃适应不了,培训才两天就开始拉肚子,整个人都虚脱了,脸色蜡黄。他不敢请假,怕失去这份来之不易的工作,只能强撑着坐在教室里,肚子一阵阵绞痛,额头上全是冷汗。
就在他感觉快要撑不住的时候,他的主管回来了。主管姓陈,三十出头,比萝卜大六七岁的样子。他个子不高,微胖,脸上总带着笑,看起来没什么架子。他注意到萝卜的状态不对,主动走过来询问。
“小罗?脸色这么差?不舒服?”陈主管的声音很温和。
萝卜窘迫地点点头,小声说:“有点…拉肚子…”
陈主管皱了下眉:“水土不服吧?这地方的水和吃的,外地人刚来是容易闹肚子。走,我带你去楼下药店买点药。” 不由分说,就带着萝卜离开了会议室。
买完药回来,萝卜心里暖暖的。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就在他吃完药,靠在培训室后排休息时,一个穿着迷彩裤、理着板寸、身材挺拔的年轻人坐到了他旁边。对方主动打招呼:“嘿,哥们儿,新来的?我叫李强,以前当兵的。”
萝卜有些拘谨地回应:“嗯…我叫罗小波,叫我萝卜就行。” 或许是对方身上那种军人的爽朗气质,或许是同为新人的处境,两人很快就聊了起来。李强很健谈,说自己是退伍后被一个“发小”忽悠过来的,说这边能赚大钱,结果来了才发现是卖保险。他苦笑:“部队里学的擒拿格斗,在这儿都用不上咯,得练嘴皮子。”
萝卜也分享了自己稀里糊涂的创业失败和流浪经历,两个失意的年轻人,在嘈杂的培训室里,竟然生出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萝卜的运气似乎真的在触底后开始反弹,同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善良的主管,和一个可以同行的伙伴。
培训结束,残酷的淘汰开始了。五天理论灌输后,剩下的人被要求立刻实战——打电话推销。一百多人,几天下来,只剩下不到五十人还在坚持。萝卜和李强都留了下来,被分到了陈主管的小组。
真正的工作开始了。萝卜被分配到一个狭小的格子间,面前只有一台电脑、一部电话、一份密密麻麻的客户名单和一本厚厚的话术脚本。他的任务,就是不停地拨号,接通,然后用尽可能快的语速,把那些拗口的保险条款、免责声明、分红规则念给电话那头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听。
困难是巨大的。首先,他自认为的“普通话”,在本地人甚至很多外地人听来,都带着浓重的乡音,沟通障碍很大。其次,他对那些复杂的保险产品知识理解得半生不熟,照着本子念都经常卡壳,更别说应对客户的各种疑问了。他紧张得要命,每次拿起电话,手心都是汗,声音发颤。
“喂…您…您好…这里是XX保险…很高兴为您服务…我…我们有一款非常…非常好的重疾险产品…” 他结结巴巴地开场。
“不需要!啪!” 电话被挂断是常态。
“你说啥?听不懂!大点声!” 不耐烦的呵斥。
“骗子吧?滚蛋!” 粗暴的辱骂。
偶尔有耐心听完的,抛出一连串专业问题,萝卜立刻抓瞎,只能手忙脚乱地翻脚本,越翻越急,越急越说不清,最终也是不了了之。
陈主管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私下里把自己的几个意向客户名单给了萝卜,让他去跟进。这对萝卜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压力。他对着电话,磕磕绊绊地念着必须说的“关键话术”(公司有录音监控),一份简单的电子合同,他紧张兮兮地念了半个小时,关键的保障责任、免责条款、犹豫期等重要信息,要么漏了,要么说得含糊不清,客户听得云里雾里,最后烦躁地挂了电话。
那天晚上,萝卜最后一个走出办公室。站在灯火通明的大厦楼下,他抬头望着城市上空被灯光染成暗红色的夜空,一种巨大的酸楚和无力感狠狠攫住了他。500个电话,换来的是无数次的拒绝、质疑和屈辱。他像一头困兽,在钢铁森林的底层挣扎,找不到出路。疲惫和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宿舍的环境同样压抑。三室一厅,住了十几号人,来自天南地北,不同公司,甚至还有无业游民。600块一个月的床位,只容得下一张狭窄的高低床和一个塞在床底的小箱子。空气永远浑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