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冬至的田野之上,燃烧着一片炽热。三儿拨了电话问永荷,包了饺子,过冬回来吗?
“不回了吧,爷爷。”
“也不回来烧wa(第二声)人啊”
“爷爷,wa人的wa是什么wa呀?”
“是那些老太爷、老太太啊,他们拿了烧的钱好过年。”
原来,是烧亡人啊,不是烧wa(第二声)人,也不是烧hua(第二声)人。村里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家乡话里,总是尽量回避掉一些不吉利的、令人恐惧的色彩。那些扬起来的语调,说起不能回返的往事时,就像瞎子算命里唱的,白天说起黑话,晚上说白话——
“你姑娘二八一十单六春,三月初三黄昏戌时生。你姑娘问喜星,嫁得早是不讨好,必定要做个望门娇;你姑娘嫁得迟是正当时,好比六月里的荷花开池……”
永荷想起妈妈云子嫁过来后一天,老太太就去世了,云子时常埋怨,忙完红事忙白事,真不吉利,命真不好。云子一直叮嘱永荷:“以后要把个好人家。”
很多次晚上睡觉,云子从被窝里摸出永荷的右手,扒开永荷的手掌。
“伸直一点,再直一点。”
“妈妈,要做什么?”
“看你的命运线好不好。”
“哪个是命运线?”
“这条长的是感情线,有岛字文的话不好。”
“妈妈,我有吗?”
暗黄的灯光下,云子仔细地抚摸和察望。
“没有,就是生命线不深红,没有有血色。”
“妈妈。”
“儿从小身体不好,吃了很多苦头。”
云子和永荷盯着生命线很久很久,云子把永荷搂到怀里,永荷紧紧贴着云子得胸口。
“妈妈。”
“儿睡吧。”
命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明明很有尽头,却无意间遇到不可能的事。看似是无限可能,却早已注定是那样的结局。永荷想将来长大了,成为一个可以看穿命运的人,那样的话,下一个老太太就不用把九分凑成一毛,下一个云子结婚后不会遇上不吉利的事。可是,老太太不管怎样注定都要死去。作为后代,很多年后过冬的那天一定要把她想起,不然她会找不到回家的路。
总有一天,三儿会变成亡人,云子也会变成亡人。永荷会自然而然避开过冬那天,告诉她的后代,三儿是个什么样的人,云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用过滤掉悲伤的平淡语气,埋怨或者无奈地一句话总结他们的一生。
永荷也会变成亡人,过冬那天,后代们把她想起,她的身体雾一样穿过松树,飘过小河,来到田野边的火堆旁。看着灰烬冷却,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纸袋。停留许久,不知所措。
“真不回家来吗?”
“没得时间,过几天吧。”
10
露露要成为新娘了,就在明年春天,三月里桃花开满每个枝头的时候。
“永荷,最近好吗?”
“还好。”
“明年三月我结婚了。”
“真的吗?”
“恩,来哦。”
“好的。”
永荷等着,露露要不要再说些什么。五年前,十年前,二十年前,露露对永荷说过——
“永荷,长大了要做我的伴娘,啊晓得呐?”
“晓得,晓得。”
对池塘说过——
“永荷,你结婚我也给你做伴娘哦。”
“嗯噥,嗯噥。”
对田野说过——
“不许把别人做你伴娘,啊听见啦?”
“拉勾!”
就连那条小路也知道——
“哪个先结婚,另一个就做伴娘,一定是咯。”
露露可能忘记了,就像小路忘记田野,田野忘记池塘,那些拉过勾的事情被忘记在地底下。时间的尘埃和路人的鞋土来回碾压,再不可能回到被风成吹起的重量。渐渐地,永荷也会忘记。
就这样吧,路上还有小孩在走,落日追着她们,她们的影子手牵着手,文具盒随着她们的打闹哐里哐当,框里哐当;路上还有老人在走,白着头发,一个人,或是两个人,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曾经是谁的友,谁是谁的敌——
像匍匐在山脉
抚过佝偻的脊梁
匍匐只是毛孔有些冰
抚过却揉碎了心脏
你的身影
……
而我
只能送你一根拐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