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琼菇岭”山脚的下方,有一栋茅草屋与几间鸭棚,还有一位老伯,曾经在这里看管他的鸭群,与我们讲儿时的那些故事。如近,旧地成了茂竹修林,往事亦无处可寻,儿时山脚的溪流犹存,仍不知疲倦地向南流淌……
潭水村中间有好大一片稻田,阡陌纵横连贯在一起。沿着稻田往东北方向,走上几里,原本开阔的平地,突然就变成了一座连绵不绝的大山丘。往南,止于村东头的大河;往北,高低起伏,蜿蜒越过大队里其它几个村子,与叫不上名来的远山拢在一起。
靠潭水这侧的山丘,红色的土地贫瘠得很,硬泥巴里还着夹杂细碎的沙粒,大小不一滚圆的鹅卵石裸露在外,到处都是。小山丘还有点坡度,难储水份,绝大部分的山体,给耐旱能力强,且扎根极深的松树与杉树所覆盖,但这些树木仟瘦得很,树上的枝丫亦不茂盛,叶面多呈暗红色泽,看上去不怎么的绿。山丘上的那些林木,感觉总也长不高、长不大。打我记事起,四五年过去了,依旧还是过去那般的模样。
许是这些林木太不易存活,它们如同害怕孤独,一丛丛紧挨抱团,相互靠拢,感觉只有依偎在一起,才有机会活下去似的。树上又红又瘦的枝叶,遮盖起树底的泥巴,有时,还会长出厚厚的苔藓,松软细腻。倘若下雨积水,一脚踩去,特容易打滑。
春日暖起,雨过天晴,于松树落叶的附近,容易长出琼脂般白嫩、鲜甜的野生蘑菇。奇巧的是,这种野山菌分布还极有规律,若你于某处发现一两个蘑菇,顺着它往前或后退,准能在它附近,又可找出好些个正攒劲吮吸着雨露,通体浑圆、肚白肉嫩,诱人的鲜蘑菇来。正因为这里的山体易长琼脂般嫩白的野山菇,所以我们”潭水“的村民,称这处的大山丘为“琼菇岭”。
“琼菇岭”的山脚下方,有一条不甚开阔的溪流,不知疲倦,常年兀自潺潺流淌,和着“琼菇岭”山上的林风,绿水绕村廓,青山映村斜。小溪流的源头,在村子北面好远的深山老林那里,山泉细水经年不息,流出山谷,漫过水沟,趟过田埂,越过村落,一路南流来到“潭水”村子,滋润着我们大半个村子的稻田与旱地,最终融汇于村东头湍急的大河,消失不见。
村中稻田的中央,有一条泥石大马路横穿而过,一头连村子,一头跨到“琼菇岭”山丘。大马路在溪流的上方,沿着山腰蜿蜒蛇行,直奔大队村委而去。这条大马路,是我们村子里的孩童们,去往大队小学的必经之路。上小学的日子,我们每天都得来回往返走上四趟,对沿路的一草一物,烂熟于胸,与老朋友一般亲切熟络。
村子稻田与小山丘之间,小溪流的上方,有一道简易的石孔小桥。过小桥,临溪流的山脚下,有一块长条的菜地,种了几垄当季绿色时蔬。溪岸边沿,还种了几棵高大蓊郁的柚子树。菜园的北端,紧贴山脚,建有一间泥土小茅房,边上搭建了几间简易的大鸭棚。
靠山体的那一侧,直接借用山壁为墙,倒是取巧,其它三面墙体用泥砖砌成。茅草屋虽小,由于巧妙地借用了地势的落差,仍隔出二层空间。茅屋的底层开一扇小竹门,正对溪流,里面堆放了一些养鸭的器具、一堆干稻谷、两大箩筐鲜米糠,还有茅屋主人临时做饭用的柴火、陶制泥炉、锅碗瓢盆等杂物。虽然一楼室内空间不大,即使存放了如此多的杂物,给主人收拾得井然有序,仍不显逼迫。
茅草屋子的二楼,紧贴山体斜坡路面的南面,开有一窄小的木门,大人入室内,需低头弯腰,弓着身子尚能进入。二楼的空间亦不大,层高仅在一米五左右,中间顶梁位置最高,屋檐两侧斜斜向下。屋顶用厚塑料膜垫在茅草的下方,防雨水渗漏下滴。二楼的楼面用松木板铺平,稍一走动,便会咚咚作响,若是用力过猛,步伐过大,木板的楼面,便会一颠一颤地晃起来,感觉就要坍塌一样。
二楼面对溪流,开一小窗,通风透气之余,兼作察看溪内鸭群活动情况。北侧的泥墙,给一大块塑料薄膜遮起,一张破旧的大竹床紧贴薄膜墙体,占去了室内三分之二的空间,仅余出一条狭长的过道。寒冬与春日,大竹床上垫满厚厚的干稻草,一张染色的拼花旧草席,覆盖在稻草上面,一床破旧的橘色棉被,折叠方正,置于竹床一角。下田看管鸭子的衣裤,满是灰灰的泥巴,随意分挂在床对面泥墙木钉之上,安静地趴在那里,随时候着它的主人来取用。
茅草屋子,冬暖夏凉。严寒的冬日,外面结起了厚厚的冰块,室内温暖依然,没有外面的寒意;炎炎夏日,小溪流岸边柳树上的知了,鸣躁得魂飞魂散,而茅草屋的室内,宜人凉爽依旧。夏天大热的中午,累极了的鸭棚主人,赤着上身,臥于光滑清凉的大竹床上,没过一会,主人便悄然入梦,酣声如雷起来。
我们村子的这群上学的孩子们,每每路过鸭棚的那茅屋时,有事没事,总会溜到那鸭棚的茅屋跟前,探头控脑,好奇扫视一番。若碰巧鸭棚主人外出,那虚掩的窄小柴门,便会被我们打开,偷偷溜入茅草屋里,检视屋内的物件。屋子里的东西虽然陈旧不堪,但主人颇为用心细致,一样给拾得齐整,简陋的陈设,亦透出温馨与舒适的感觉。
有时,我们还会在大竹床上面开心玩耍一会,那里便成了我们私家的乐园。偶尔,窗台上还会放一两包已经拆开但还没来得及吸完的香烟,我们亦会从中抽出一两根香烟,置于鼻子跟前使劲地闻吸,鼻腔里面,顿时充满了芬芳的烟叶香草味。那一刻,我们特别想点燃那枝香烟吸上几口,但又担心主人发现,加上也找不到火柴,只得模仿一下吸烟的动作,假装吸上几下,复又塞回烟盒子里,置于窗台原来的位置。
鸭棚茅屋的主人叫从坤,六十来岁的样子,与我父亲同属一个字辈。老伯个子矮小,人很敦实,常年赶着鸭群在田间大河之间游走,晒得黝黑,通身红彤,红中带黑的圆脸之上,泛起一条条的皱纹,刻印出那逝去的岁月,如衣服上的皱褶一般清晰、分明。
从坤老伯头发短,黑多白少,双鬓已然斑白,映于硬刺般的花白胡子之上,与黝黑红彤的脸膛形成巨大反差,黑白分明。老伯喜说笑,每每笑起时,那缺失了的两颗大门牙,便会露出黑黑的牙洞,更添了几分的滑稽与喜感,特别的可爱与亲切。
从坤老伯常年在田间水沟里看管鸭子,趟河涉水那是常有的事,喜穿一条藏青色的半长短裤,裤腰提得高,快齐肚脐眼那里,膝盖以下,全都裸露在外。老伯不喜穿鞋,一年四季,爱光着脚丫子赶路,脚板早给染成酱黑的色泽,脚底的老茧,层层堆叠,宜发的硬实,一般荆棘与倒刺踩在从坤脚下,根本无关痒疼一般,老伯没有丝毫的反应。
一大群鸭子在野外觅食,“呱呱呱……”地跑得飞快,即使是年轻人跑去追赶,也不易控制住鸭群,追着,追着,你就会被累得气喘吁吁……但从坤老伯自有一套,多年与鸭群吃住在一起,鸭子尤听老伯的指挥,只要老伯对着鸭群唤起:
“喔阿,喔阿,噢的的,噢的的……”
先前还四散开来的那一大群白鸭,如同得了命令,从田间地头不同所在,直奔向老伯,没几下功夫,全都围拢于老伯身前,纷纷仰起头来,白鸭子们伸长脖子,“呱呱呱……”地在那大声叫唤,盯着老伯手中装谷子的袋子,绕着老伯转来转去,脚挤脚踏,乱成一团。
从坤老伯一人长期于野外看管鸭群,只有青山绿水田地相影随,与那群不断追逐虫子的鸭子作伴,少有人陪他说话,估计无聊又寂寞,所以老伯很喜欢吸烟。多见他一根香烟刚灭,另一根香烟,便给他随手点着,一红一黑的烟头那,腾起团团的白烟圈,加上老伯嘴巴、鼻孔时不时冒出来的浓浓白烟,萦绕飞舞在他头顶上方的四处,久久不散。许是老伯吸多了烟的缘故,老人常常会大声地咳嗽,有时,还会干着喉咙,猛用力咳上几下,吐出一口浓稠的痰来,接着又开始吞云吐雾,少见他会停歇。
夏日的午后,潭水村子这群孩童,成群结队,赶着牛群,来到村东头“梅江河”的堤坝上放牛,我们常会在河堤岸大柳树下面,遇上坤老伯,多见他一人坐在树荫下,老伯眼睛盯着白鸭群在大河里嬉戏、捕食,独占那大树之下的阴凉,静享一个人的安谧……
老伯对我们这伙孩童极友善,尤喜与我开玩笑,往往趁我没有留意,突然之间就紧紧地握住我的小手,粗糙有力的大手,稍稍转动,只是轻轻一捏,酸溜溜地胀疼,我便难受得咿咿呀呀地大声直叫唤,可老伯就是不肯松手,一边继续稍稍用力捏紧我的小手,防止我逃脱,一边张嘴坏笑:
“小鬼头,调皮鬼,你下次还敢调皮不?还会再溜进我茅屋子里去捣乱不?”
我赶紧大声向老伯求饶,满口应承他,急急地向他保证,保证再也不敢前去茅屋造次了。老伯这才松开手,抖动花白的胡子,朗朗地笑着,对着聚拢于他跟前的孩子们,开始了他的故事时间,《石榴下田螺姑娘》、《狮子岭的金鸡子》、《上潭水的小精怪》、《沙子岭的土地爷爷》……一大批我们当地的各种名间传说、神话故事,便在老伯嘴中娓娓道来,我们一个个全都听得入了迷,神往流连……
如今,再回老家,当年八九岁的孩童,一晃就过了不惑之龄。
从坤老伯早已不在了,长眠于那片给被汗水滴过的红土地里。曾经留下美好记忆溪流旁边的茅屋,早已荡然无存,鸭棚也不知去向,原址添了几垄菜洼,就这样取代了逝去那些过往。临溪流的山脚上方,长满了参天竹林,大圆的粗腰,叶绿枝繁,全不是当日的景象。
站在这片茂竹林里,不由得想起了我那可亲可爱的从坤老伯,想起了过去那间矮小茅屋子,想起了老伯照看鸭群的画面,还有老伯教我们吟唱过的歌谣:
嘿古嘿,嘿古嘿
牛吃禾,打铜锣
铜锣震天响,报告村关长
村长特别恶,拖起牛儿剥
牛儿还不够,抱紧放牛娃子一起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