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节,风已经凉下来了,但迎面吹来仍然残留着夏天末尾的荷香。晚上出去跑步,穿过一片桂丛,惊觉前几日尚若隐若现的桂香在这个夜晚忽地占了上风,芳香浓郁得担得起一个怒放的“怒”字。借着那水灵灵的月色凑近了一看,那密密丛丛的细碎花朵从淡金色中翻出一抹红,在浓翠的枝叶间摇曳得自在坦荡,好像经历了一整个夏日暑热的蒸腾,秋风一到就迫不及待地扬眉吐气,以其独特的馥郁占领人间。桂花的香,不知为何总给我带来一种甜的印象,不是那种瓜果的清甜,也不是蜜糖的纯甜,而是近似于烘焙得很好的高点的感觉,好像一闻到这味道,一家人就该团团圆圆坐在一起,遥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吃已经切成了小块的莲蓉月饼。而且桂香的甜似乎也在夜深人静的时刻愈显浓烈,有时甚至以一种让人有点发腻的感觉刻入记忆之中,从此十月的时光就都带上了桂花香。
我一直以为气味才是承载记忆的最佳方式。它能以一种更加简洁的方式唤起往日时光中的种种细微的情绪。譬如梅花的香就不似桂香那般甜蜜,我总觉得它是一种清新,微苦而回甘的味道,像一泡春茶,给人一种淡淡的安静而孤寂的感觉。每每嗅到梅香,我就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中学时代的冬天。那时候我们家楼下的小院里种着一棵高大的白梅,在每年最冷的那几天开得最盛。每天清晨上学时天不亮就要走出家门,小院里黑魆魆阒无人声,唯有树上飘来一段香为我送行,我看不清那梅花的形态,只有气味伴随左右,这种时候放能体会幽香的“幽”字用得多么巧妙;傍晚回家的时候,我才能借着夕照看看那一树雪白繁华在夕阳下熠熠生辉,这时候才能真正理解什么叫“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那时候绞尽脑汁写作文的我曾无数次想把这棵白梅搬到语文作文本或者试卷上,但每一动笔就发现我只是单纯从它树下路过罢了,我们之间不过像匆匆而过从未打过招呼的过客,没有发生任何故事值得记录。但许多年以后,当我开始在千里之外的梅花香中想念那个每天从树下路过的少年时,我方才真正理解了那一段芬芳中穿越时空的无声的慰藉。
世上的事有时就是很奇怪,当时当地经历的时候只觉得平常,但放到落满灰尘的记忆中却觉得铭心刻骨。以前小学正门口斜对角有一家西餐厅,每天放学我都会在餐厅门口的公交车站乘车回家,从那家餐厅敞开却黑洞洞的大门里总是透出一股夏天空调房特有的凉丝丝的干净气味,夹杂这一种说不清的机械或者金属的体感。每次走过那家餐厅门口闻到这样一种气味,我都觉得车来车往尾气横流的街道忽然就清净了不少,我好像置身于一个发达而空旷的大城市的地铁站或科技馆中,隔绝了街道上熙来攘往的喧嚣。到了今天,那种气味还会让我想起第一次称作地铁时的激动与好奇,也让我联想到那许许多多个暑假前的轻松时光,好像这普普通通的气味随着时间的流逝被赋予了越来越多的内涵。
有一个百无聊赖的晴朗冬日我顶着傍晚的寒风走进学校的植物园,走到几棵高大的杉树下面。寒风早已将杉树橙红的枯叶吹落下来,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脚踩上去软软的,发出轻轻的枝叶破裂的窸窣声,腾起一阵尘埃。在那尘埃中隐约可辨一股熟悉的温暖干燥却微微带点苦涩的植物香气,好像打开了一本尘封多年的发黄的日记本。不知为何,这味道总让我想起在树林里边跑边笑的小孩子。大概很多年以前,学校组织秋游的时候,在公园里的林间空地或者山坡上,我也曾那样无忧无虑地奔跑过,脚下也翻腾起这样一股气味,当时那个孩子并未多加注意,只是任由这气味安安静静地沉睡在脑海深处,然后在多年以后的一个傍晚,在一次偶然的重逢中唤醒一种“当时只道是寻常”的怅惘。
其实还有许许多多的气味承载着各种各样的记忆,带有水果酸甜味的栀子花香好像总是和毕业前的雨季联系在一起,像甜酒一般醉人的海棠花香暖暖的总让人想起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日子,还有长途列车上混杂着食物、人汗和烟草味的复杂味道总让人想起旅途中的期盼与等待。每一座城市,每一所学校,每一个家庭好像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只是大多数味道是难以诉诸文字的,它们甚至时难以记忆的,只有身临其境去闻到了那气味才能想起那气味中蕴含的全部体验,这些体验又会在时间的催化之下产生更多无法预料的情思。不知道很多年后,当我想起这个散发着桂花香的十月,那时的我会有怎样的心情呢?大概只有时间知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