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油菜花

 夜里被热醒,我坐起来抹了抹后背湿漉漉的汗,发现连再躺下去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武汉的夏天闷热,让人烦躁。我接了一杯水,推开卧室门,看到电视机里正放着加菲猫,却没有声音。黑暗中她蜷缩在沙发的一角,睡的像个孩子,脸上流淌过奇异的光。

我弯下腰,轻轻地抱起她。睡梦中她搂住我,叫我的名字,很小很小的一声。

我说,宋子佳,我在。

 从遇到你的那天起,就没有离开过。

 2008年夏天,家乡的油菜花开地满山遍野。我骑上自行车慢悠悠地去学校,空气中散发着似有似无的香气,预示着一切美好事物发生的可能。直到一个把电动车当摩托车开的女生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带给我对这个世界浓浓的恶意。我是第一次见到有女生敢把车骑的那么快,快到风把她的长发吹地快要与地面平行。当然,我心存不满的不是她骑车太快,而是她把我超了,还是一个女生,就那样风驰电掣般地从我身边掠过,留给我一个还未来得及思考就已经远去的背影。

 我拍了拍胯下的自行车。兄弟,哥今天帮你找回场子。

 我把自行车骑成了宇宙飞船。耳朵听不见两旁呼呼而过的风,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加速流淌的欢愉声。终于,我可以看到她飘扬起来的头发的尾梢,嗅到从那里传来的淡淡的香味,夹杂着油菜花的芬芳,再近一点,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侧脸。

 我感觉有点熟悉。只是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被一个小土坑连人带车送向了空中,我没想到会以这种姿势看到了眼前这个姑娘的全貌,她清澈眸子里的诧异,仿佛是看到了一个从天而降的怪物。金灿灿的油菜花一股脑儿长到了天上,在落地的那一刻,我终于认出了她。

  2008年夏日的某一天,我坐在一个同班名叫宋子佳姑娘的车后,听了一路肆无忌惮的笑声,心中的郁闷凝结成一团,第一次有了杀人灭口的冲动。

  一二三四五六七。七年后,我怀抱中的这个姑娘慢慢睁开了眼睛,清澈的眸子一如当年。她挣扎着从我的怀里钻了出来,继续蜷缩在沙发的一角。我苦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

  我问她:“怎么不回屋里睡?”

  “太热了睡不着。”她的声音懒洋洋的。我伸手擦掉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

  “那……看电视总要把声音打开吧。”

  “开什么声音呀,”她一下子来了精神,从沙发上跳了下来,站在我面前认认真真地看着我,“你知不知道,很早很早以前的电影都是没有声音的,在默片时代里,演员通过精湛的表情和动作叙述故事。只要你用心去看,反而会觉得声音是一种累赘,不像现在……”

  她的声音逐渐小了下去,又钻回了属于她的沙发角落里。她闭着眼睛,仿佛可以轻易地看清整个世界。我忍不住,伸出手想去触摸她的脸颊……

“把你的爪子拿开。”黑暗中幽幽地一句让我伸在半空的手尴尬地停了下来,又讪讪地缩了回去。我从来不怀疑她有着不用睁开眼晴就可以看穿一切的本领。她咯咯地笑了起来,从角落里挪向我,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我曾无数次地让她不要把我“空中飞人”的事说给别人,毕竟在大街上因为太过专注地盯着一个姑娘而发生车祸的确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无论我用哀求还是恐吓的语气和她提及,对方的反应只有一个:先是一怔,然后掩嘴偷笑,继而毫不顾及形象地大笑。这让我很受伤。你很认真地想要和一个人谈事情,结果对方根本不把你当人看,笑啊笑的,使你在气势上完全处于下风。我以十本漫画书加上一大袋零食为代价和宋子佳同学后座的小胖子换了座位,日夜提防她。在那个没心没肺的年纪,保守秘密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但奇怪的是,她好像真的从来没向别人说道过什么。随着时间的推移,连我自己都忘了当时的尴尬和郁闷。那个夏天过的不紧不慢,她看了一学期的窗外,我看了一个学期她的背影,谁也没有厌倦。

  她是那么热爱自由的一个人。高中三年,大学四年,她总是丝毫不被拘束地过着她想要的生活,不依赖任何人。她去的古镇名胜很多,却从不拍照留念,只是寄给我一张明信片,上面刻着几行她隽秀的字迹。

 大学毕业,她留在武汉。得知这个消息,我带上所有家当义无反顾地从江南小镇奔向那座繁杂拥挤的城市。我们租了一间狭小的两室一厅的房子。白天,我出去工作,她身在屋子里给杂志或小说绘画插图,晚上吃完饭,我们一起散步。有时候她会挣开我的手,跑到离我不远的空地方,自顾自地跳上一段她突发奇想的舞蹈,引得一大批散步消食的老头老太太驻足观赏,她也不害羞,跳完之后对着已经围了几圈的观众们深深鞠个躬,赢得满堂喝彩。

 对了,我们还养过狗。一只小小的,白色的比熊犬。

 刚买回来时,它还很小,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浑身发抖。我说,咱们给狗取个名字吧。她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问我,狗都怎么叫啊。我说,一般的狗都是“汪汪汪”的叫,我们老家那边的大狼狗,都是“嗷汪—嗷汪”地这么叫。她白了我一眼。你看这狗这么小,能叫得像你那么惨烈么,就叫它“汪汪汪”好了。于是我们把它当儿子一样养。

 半年后,汪汪汪没了。

 那天我看它在屋子里没精打采的,就带它下楼晒晒太阳。一根烟的功夫,我一回头,狗就没了。连个叫声都没有。

 大白天的说没就没。回到家我实话实说。

 “宋子佳,狗没了。”

 她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她眼睛红了一圈,还是没有说话。

 之后几天,我们挨家挨户寻问,做贼似的在小区楼道里贴上寻狗启示,晚上打开防盗门眼巴巴地期待它自己跑回来。可依旧没有狗的影子。我说算了吧,就当是回归大自然了,说不定它现在过的比在咱这过的好呢。她不再理我,自己挑个晴朗的早晨找个偏僻树多草盛的地方,挖了一个小坑,把家中和狗有关的一切全放进去,然后埋上。那天阳光很好,光线透过树枝投下斑驳的影子,她站在那里,我在身后看不清表情,默默感受着空气中迷漫着的悲伤。她虔诚地祈祷,许久之后转过身,眼神中的阴霾逐渐消散。

 “以后不养狗了”,她轻轻地说。

 此后,我一提到狗,她就会发了疯似的张牙舞爪地跑过来揪我的耳朵。

  我们在一起住了一年半。我进她的房间需要敲门,她进我的房间离开后需要我去关门。我习惯了下班回家打开门屋子里空无一人的孤独,也习惯了她费尽心思折腾一天做出烛光晚餐时的惊喜。我说有她在的每一天都是美好的,可她从没说过爱我。

 今天,午夜。我坐在沙发上,感受着武汉夏日闷热和躁动的风。她把头靠在我肩上,长发散落在我鼻间,抚平我内心所有的不安。电视淡蓝色的荧幕散发出微弱的光,我低下头,看见她的睫毛轻轻颤抖着。

 她缓缓开口。

 “高考结束那天,你跑过来跟我说你喜欢我。我看着你那傻乎乎的模样笑了半天,对你说,姐也挺喜欢自己的。”

 “大一暑假,你千里迢迢地来到武汉,从小生活在江南水乡的你根本适应不了这边夏日的闷热,连和我说一句话都要喘三口气。你说你喜欢我,我笑嘻嘻地说,走,姐带你去看遍武汉的美女,吃遍武汉的小吃。”

 “大二那年,冬天,很少下雪的武汉难得下了一次大雪,你这个时候来。我们走在长江大桥上,你刚要开口,我就让你不要说话,你果真没说,而且,再也没有说过。”

 “你想说的一切我都知道。可我就是不能答应,如果一个身份真的那么重要,你可以随时拿走,但我知道你要的不是这个。时间的催促和别人的闲言碎语让我恐慌,恐慌煮沸我的心,阻止别的东西进来。这几年我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却始终无法将内心的恐惧和不安描绘出来,每到一个地方,我就会开使强烈地想念武汉不留情面的风和空气,想念你。我曾经认为‘爱’这个词太肤浅、太矫情说不出口,可我再也找不出别的词形容每一次见到你时的那种感觉,”

 “就像第一次遇到你。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晃的我头晕,你身穿金黄色的铠甲出现在我面前———”

 “让我觉得很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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