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穿越时空,千百年后再次提到江南,人们依然会与诗人白居易产生深深地共鸣。碧水青天,画船雨眠,烟雾迷蒙,繁花似锦,杨柳如堤,这些景象深深地吸引着古代文人,他们用优美的词句打造了独特的江南印象。
历史地理与诗歌地理中不同的江南
历史学家眼中的江南是个比较特殊的地域。
在唐前的历史地理中,“江南”通常是以楚国为背景,即长江中游以南,具体地域为今湖北的江南部分和湖南,江西一带,尤指湖南。《史记》中曾记述舜死后就葬在“江南九疑”,由于当时江南地广人稀,加上自然环境恶劣,其经济生活还保持“饭稻羹豆”或“火耕而水日”的方式,所以北方人把江南视为“畏途”或“贬谪之地”。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西晋末年永嘉之乱才得以好转,此时江南所指的地区已比先秦及秦汉宽泛很多,包括今天的江西和安徽,江苏南部地区。随着大批的北方人辗转流迁到南方,为江南带来了先进的生产技术,也逐渐的改变了他们的生产关系。不同于北方受到各族人战争和迁徙的侵扰,江南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转型是以“和平”的方式完成的,这样也就避免了资源的过度浪费和长期的经验探索,为其以后的繁荣富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到了贞观元年,在省并州县的同时,“始于山河形便,分为十道:一日关内道,二日河南道,三曰河东道,四曰河北道,五曰山南道,六曰陇右道,七日淮南道,八曰江南道,九日剑南道,十曰岭南道。"此时确切的江南的概念才得以最终形成。也正是从唐代开始,江南彻底的摆脱了经济落后的形象,成了远近闻名的繁盛富庶的地区。
在诗歌地理中,却呈现出一种截然迥异的现象。
诗人屈原在《招魂》中说:“与王趋梦兮,课后先。君王亲发兮,惮青兕。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心悲。魂兮归来,哀江南。”这是屈原在任三闾大夫时奉命为楚怀王招魂所作,楚怀王客死他乡,一句“魂兮归来,哀江南。”,写尽了作为楚人对故乡的无限眷恋。到了两汉时期,诗歌地理中就开始将“江南”指称为江浙一带,轻松愉悦的江南民歌改变了文人对江南的印象。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鱼儿轻快的穿梭在莲叶间的形象,采莲人恬静典雅的身姿,顿时跃然纸上,让人沉醉在风姿绰绰,清雅脱俗的江南印象中。东晋南渡以后,以浙东山区,浔阳乡村和江汉水乡为代表的山水田园诗大量出现,并瞬间成为审美主流。这一时期文人们还挣扎在江南经济落后和美人迷人的矛盾中,曹植的《七哀诗》“南方有瘴气,晨鸟不得飞。”和《杂诗》“南国有佳人,荣华若桃李。”就鲜明的反映出这种激烈的冲击。到了隋唐时期,江南在诗歌地理中不可撼动的地位也已经确定了,江南一语在此时已脍炙人口,大批文人孜孜不倦的创造,涌现了大量的佳作。如“闲梦远,南国正芳春。船上管弦江面渌,满城飞絮辊轻尘。忙杀看花人!闲梦远,南国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李煜《望江南》);“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裛露似沾巾,独坐亦含嚬。”(刘禹锡《忆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萧萧,人语驿边桥。”(皇甫松《忆江南》)等。
江南意象:水、采莲女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跟随文人的脚步走进江南,只道“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曚昽其上,若云霞蔚”。或在荷叶田田之间,或在小桥流水之畔,或在青石小巷之内,处处都充斥着水的灵秀和采莲女子的恬婉,久而久之,文人诗词中柔水和采莲的意象就“炼”成了独特的江南印象。
也许是戴望舒的《雨巷》给今人留下太深的印象,从那以后粉砖黛瓦夹逼下的梅雨小巷就成了江南的典型景象。其实纵观中国古代诗词,提到江南,也十之七八都充满湿淋淋的“水气”。[6]江南的水,如轻纱雾霭,随风起舞,变幻无穷,滋润着江南的景物风姿绰约。“千万恨,恨极在天涯。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摇曳碧云斜。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蘋洲!”(温庭筠《忆江南》)温庭筠虽然是北方人,但在江南氤氲的“湿气”浸染下,构成他独特意象群的却是春水,小河,水风,江畔,绿萍……这些直接或间接与水有关的意象。再看我们的南唐后主李煜,一生与词相伴,览尽祖国大好河山却对江南情有独钟,“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一江春水缓缓流过,承载着词人绵绵不尽的忧愁别恨。穿越时空,刘禹锡的“水流无限似侬愁”,秦观的“便作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也同样阐释了江南水的柔情,勾起人们心底细腻的情思。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清明》)江南的水在梅雨时节更是别有一番滋味。每年入春,江南便迎来了梅雨季节,薄薄的雾气,丝丝的小雨,淋酥了多少文人的心![7]“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这是烟雨蒙蒙的喟叹;“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赵师秀《约客》)这是新雨洗涤后的清新;“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贺铸《青玉案·凌波不过横塘路》)这是风消雨落后的惆怅。或许王琪《望江南》中的“江南雨,风送满长川。碧瓦烟昏沈柳岸,红绡香润入梅天。飘洒正潇然。朝与暮,长在楚峰前。寒夜愁敧金带枕,暮江深闭木兰船。烟浪远相连。”就是对它最好的总结吧。
江南的水也时有“乱石穿云,惊涛裂岸,卷起千堆雪”之势。像“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苏轼《望江南》);“天共水,水远与天连。天净水平寒月漾,水光月色两相兼。月映水中天。”(赵师侠《江南好》);“七日后,董会是垦前。二月之间泽以此,余年河止万三千。日拟醉华筵”(刘辰翁《双调望江南寿张粹翁》)……这些诗虽然也是写江南的水,但都从大处着笔,用了很多对“水”这一意象进行修饰夸张的辞藻,扩大了“水”的表述范围,表达了诗人们开阔的眼界及宽广的胸襟。江南也因水而灵秀,因水而飘逸,因水而有了灵韵。
除了钟秀的水,凡涉及江南的诗词中还有一个意象尤其引人注目——采莲女。可以说从汉乐府《江南》以来,经过文人们一代代的琢磨加工,“采莲”被赋予了丰富的内涵,同时也成为了组成江南印象的重要意象之一。南朝民歌《西洲曲》,其中就有一段以“采莲”为喻,写对心爱男子的思念之情:“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采莲作为一个劳动的媒介,更多的传达出采莲女的清秀俊婉,以及当时青年男女对爱情的无限向往。《乐府诗集》还收录简文帝的另一首五言《采莲曲》,诗云:”晚日照空矶,采莲承晚晖。风起湖难渡,莲多摘未稀。棹动芙蓉落,船移白鹭飞。荷丝傍绕腕,菱角远牵衣。”全诗将诗乐舞三者融为一体,“采撷”、“棹动”、“船移”、“绕腕”这些轻巧优美的采莲动作,侧面烘托了采莲女的清艳迷人。其中以“丝”喻“思”,以“莲”比“怜”,于婉约含蓄中将男女心中的情愫娓娓道来。
到了唐宋,采莲女的意象越发频繁的出现在诗人们的作品中,更巩固了其作为江南印象的代表地位。杜牧《怀钟陵旧游》“一声明月采莲女,四面朱楼卷画帘”;许浑《夜泊永乐有怀》“莲渚愁红荡碧波,吴娃齐唱采莲歌”;晁补之《离亭宴》“怅望采莲人,烟波万重吴岫”;周邦彦《南乡子》“应是采莲闲伴侣,相寻。收取莲心与旧人”;晏几道《清平乐》“莫愁家住溪边,采莲心事年年”;《虞美人》“采莲时节定来无?醉后满身花影,倩人扶”。我们看到,青莲衫子藕荷裳,说的是水乡女子身上的风景;弱线手频挑,碧绿青红异,说的是江南女子手下的风景:黄金碾盘玉尘子,碧玉瓯中素涛起,说的是杯盏之间的风景。
“花月下温柔醉人,锦堂中吴语生春”,江南从中国古代诗词中缓缓走来,从历史地理到诗歌地理的流变,从灵秀的山水到恬美的南国女子的深化,终于打造出独属于它的江南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