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日光正在逃离,铺天盖地地洒落稀薄而易碎的幻境,让人看不真切——渐渐冷清的操场,摇摇欲颓的矮墙,沙沙摇落的老树,还是晃晃兜转的十八岁华光,都被染上这日头光色凌乱般的惶惶。
遂提笔信手闲书。有时煮字不一定能疗饥——诗人的骄傲似乎早就在笔尖失散已久,我也断没有矮纸斜行的心怀。那又是为什么呢?是无端的气氛随着秋凉入侵,想避避这季节令人不安的风头,还是像往常枯燥的日子一样,埋头耕耘一张注定沉睡的草纸?
于是思绪就像间谍,潜入日光蒸腾的情绪。我嗅到了这里成百上千缕青涩的灵魂散落的只言片语——虽然尽力隐藏过眼底,却逃不过敏感的鼻子,它们汇集出庞大的集体效应,弥漫成一种校园特有的、令人深陷的气味漩涡。好像人与人之间的际遇本该如此,互相有着奇怪的默契:即使在图书馆萍水相逢,也努力搜肠刮肚陪彼此演一场意味深长;哪怕在课桌下推心置腹,也害怕无心漫步时撞破对方一桩隐秘的情事。
这气味太过浓烈,冲淡了肆意恣纵的浓墨。
我不知从何处开始勾勒它,就像稚嫩的笔杆不知从何时也开始涂涂改改,去掉幼稚的韵脚,收敛恣肆的浓墨,在隐晦的灰色信纸上深深浅浅落下夹杂着几声呻吟的呓语——狂热的个性是十字街头的靶子,被降了万箭攒心的诅咒;虚伪的正直不值一提,那是世路旁的玩笑;泛滥的善心如同道路边的碎鱼骨,诱惑的腥膻终会招来不幸的黑猫。于是我们敛紧神经,踮脚窥视自己是否为异类,否则怎么能跃跃欲试地切磋世故?同时自嘲也是必要的,否则怎么能小心翼翼地成全所谓的不忍?
远处衰草中有几只畏畏缩缩的秋虫,颤抖着相应喧喧。催人的气氛又杀了个回马枪,日光潜入墨色,踩着慌乱的脚步跑过纸张。不得不惊恐这气味能赋予年轻的笔杆以超凡的臆想力,只信手几划,便足以抛却曾经,笔脚一致地走向同一片纸域,满纸的兵荒马乱通往苍白的成熟。不禁疑惑——这到底是成长流刑地永恒的潜规则,还是一群行色匆匆的少年无意间闯入了一场晕眩的虚幻?
塞上的长风乍起,飘忽不定,从四面八方穿透单薄的胸壁。阳光也眯眼了,薄光之下我好像看清,眼前遗世的校园好像都市中蛰卧的一座巨大浮岛,载着数千点自黑暗向外张望的目光。而那近在咫尺的浮世中心,此时就像倒映在水中的幻影,在清澈的眼底漂浮晃漾。我们只能用笔细细描摹,让淋漓的湿墨蒸腾出这样一种更为虚幻的味道,只管沉浸其中,或许什么也不用想。难道这所谓的倒影,就是真实的彼岸?难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试探烟火处灯火的明灭,渡前尘渺渺?
如此说来,似乎错怪了季节。
当我们不得不摊开掌心,将命运、性格、才华一一摆上,卜算着它们之间环环相扣的因果时,谁提笔落下的跫音足够铿锵?
一边是文学院走出的老师在讲台上大肆铺张着远方梦幻的夜色与神秘傲世的崇高,于是连西北蛮荒秋日冰凉的阳光在年轻的眼睛里也似云顶那漫天金粉般落不尽的远东的浮华流光。
一边是积年累月的书卷似乱叠的青山,重重复重重,将我们与现实隔离,连时间都被充斥成冗长的没有知觉的臃肿。我们去依附通俗的哲学、庸俗的价值、舶来的主义或者是狂热的政治,以捱过一次次现实剪影引发的思想地震、自我崩塌,只是偶尔提笔,划出几笔幽微难辨的方向感。
这又是何等的匆匆——难道害怕庸碌就真的可以不庸碌,害怕堕落就真的可以不堕落?
别忘了,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
斜阳渐矮,我们拥向门外,在车水马龙的街心挥手告别,转身便如同流散于四海的云烟。天光弥散成一抹转瞬即逝的秋草色,错乱了时间,竟让人想要换上一身清官朝服,再看一眼旧河山。几年的光景,我已再写不出曾经的文字,留下的只是一张张无意义的草纸,被潦草的笔迹鞭笞出颤抖的斧凿之痕,卷着荒唐的悲哀袭来。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停止了思考,最终变成自己的局外人?
哲人说:“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在现实中却变成了碎片。”可是我们都想向上看,未知与当下叠加,命运与此刻相连,直到虚变成了实最深的恐惧,谁又能真正分得清虚幻的背影、实在的本性?唯有衍生出的满纸断句和赘言触目惊心,原来割碎我们的,不是残酷的现实,而是虚实之间锋利的边缘。
太阳终于跌落穹顶,擦亮远处教堂的灯火,圣歌在光中落叶,隐隐传来秋天的预言——
日头、光明、月亮、星宿变成黑暗,雨后云彩返回……杏树开花,蚱蜢成为重担,人所愿的也都废掉,因为人归他永远的家,吊丧的在街上往来。银链折断,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损坏,水轮在井口破烂,尘土仍归于地,灵仍归于施灵的神。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都是虚空,都是捕风。有时候真希望躲到虚无乡,等到眼前都是残山剩水,才在恍惚间大梦将寤。随意填满的草纸也罢,付梓的珠玑字字也罢,虚也罢,实也罢,哪一支笔最后落下的不是结局?
可是啊,我还没有望到尽头。于是试遣愚衷,回到一切日子的开头——
那是不驯的商籁体,连韵出耀眼的个性与才情。一纸春秋,正因为空白是永恒的底色,所以每一支年轻的笔杆,最开始都住着诗的灵魂。
只是我们甘愿沉默,渐渐走向乌合之众,以荒诞去回应荒诞,任由漫天的草纸模糊了视线。
纵使前途漫漫,又怎会阻挡不羁的翰墨?酸腐平庸的替代品,代替不了这世间真正的创造。
那就吹灭秋风,让漫天草纸片片飘落,再不断、不断地焚烧,把灰烬散入时间的荒野之后,才还你自由。
那就在日头熄灭前回家,换上causal clothes,放肆于一身美式的潮流,任夜色从眼睫间滴落,在开合之间宰杀掉今天最后的断简残篇。
那就不去管梦与醒之间的界限,安然入睡。逃跑的日光会再次返回,每一次幻灭之后都是创世纪。
手书无愧仍是岁月最好的告慰——我要再摊一张白纸,描绘一个新的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