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逃命革命【洛河源家事】

康喜义一家定居在了杨青庄,老大、老二、老三在家受苦,老四和老五都被打发到金佛坪,一个给张家放马,一个给放牛。

最初,康明堂给张家的民团放战马。后来,匪首张廷芝从安边回来,有一段时间没有外出。他骑着一匹据说一天能从安边到吴起打个来回的千里马。这马个头高大,四蹄如柱,浑身皮毛如绸缎一样光滑,鬃毛长披在颈项上,性子暴烈,一般人根本驾驭不了。放这样的马,难度和责任可想而知,结果连换了两个长工,一个让马给踢成了重伤,一个吓得偷跑了。康明堂爱骑马,又会骑马,被镇子上的人们窜掇,干起了替张廷芝放千里马的差事。

年轻人放马,谁也免不了产生想骑一下马的愿望。康明堂几次骑这匹烈马都没能成功,便孩子气地对马有了意见,在没人看见的时候,常用鞭子抽打这匹牲口。一天,他把马溜到了一处山弯子处,乘马不住意,从侧面土崖上猛地跨到了背上。马受惊一样狂奔起来,驮着已经没办法跳下来的康明堂,跑出了山弯子,跑上开阔的洛河川道。

那是张家的一条川,许多的兵匪和种地人都远远的看到了这一幕。人们只当是张廷芝在跑马,有躲藏的,有嗥叫的,还有的匪兵骑马跟了上来。见事情弄大了,康明堂贴身马背上,瞅了一处黄土坡,冒死滚了下去,摔得半天爬不起来。那马也灵,只在他落地的前后两三步距离,刹住蹄子,回头来唿唿喷着响鼻。

因为偷着骑了千里马,康明堂被关了起来,狠狠的挨了一次打。放出来后,一段时间他腿有点拐,不能放马,就在张家院子里给干些杂差。最让他觉得羞辱的一项差事,是替张廷芝的一个姨太太每天倒屎尿盆子。康明堂极不情愿,又不敢表示出来,就那么挨了半个多月时间。一天,张廷芝骑马回到院子里,跳下马把缰绳交给了护兵,护兵又顺手交给了站在不远处的康明堂。张廷芝猛地一回头,黑脸对着康明堂瞅着。

“团长,这个年轻人就是上回骑你马的那个小子。”护兵以为自己做错了,忙着往开引话。

“过来。”张廷芝来了兴趣,回过身发话。

两个护兵跟着吆喊,康明堂左右看了一下,知道是叫自己,硬着头皮牵马过去。张廷芝的心情挺好,简单地问了几句姓甚,哪的人,多大了的话。康明堂一一作答,有点诚惶诚恐。

“狗东西,能骑了我的马。行,是块料子。”张廷芝脸上阴出了一丝笑意。

就在张廷芝转身往窑洞走,护兵打发康明堂把马牵走转身的时候,突然响起“叭”的一声脆响。康明堂只觉背上如刀割火烧一样的疼痛,身子不由自主扭曲下蹲,目光一扫,看见张廷芝站在窑门台子上,手里的长马鞭刚刚收手。

“记住,这是对你个小东西敢骑我的马的一个教训。”张廷芝气沉音宏,教训说:“去吧,好好给老子放马。等完了,跟上老子出去混个前程。”

张廷芝的这一鞭子,在康明堂的后背上撕开了一条一尺多长的口子。化脓的皮肉足足折磨了他半年时间,才慢慢好出一个长疤。康明堂通过一生的皮肉更新都没能除去这条疤,直至他老人家八十五岁,寿终正寝火化成灰,才算和尸骨一起彻底消失了。也是这一鞭子,打出了康明堂的人生轨迹。

康明堂有个好朋友叫张连义,两个人说说道道中互知了底细。张连义虽然姓张,却跟张廷芝一家不沾一点边。他家住在礼拜寺,正是宗维岳婆姨张连贤的亲弟弟。张连义的二哥,是弟兄中最有骨气和胆魄的一个人。他被张家的兵在一次过路时抓住,以通共之罪诬陷,向家里索要财物。为达目的,匪兵用抬杠把他压死,再用水泼过来,后来吊在一棵大树上,派了两个兵看着,责令任何人不能放人下来,否则连坐。张连义的家人趁黑夜下雨,把他救下来,打发让逃命去了。这一跑却再没了音信,家里一直不知道他后来的生死。为此,张连义被连带抓到了金佛坪,成了既是索要财物的人质,又是干活的长工。

为了报一鞭之仇,重新给张廷芝放马的康明堂,私下里和张连义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摸住了张廷芝作息习惯和出行路线,在一处山道上,挖了一个一米多深的坑。坑上盖了浮土,踩了脚印,掩饰的看不出什么。由于算计到位,结果还真把骑马而归的张廷芝给整治了一次。只是张庭芝会武功,在马失前蹄的瞬间,一个鹞子前翻身,落地在一个斜坡上,壮硕的身体跌了个马爬。那匹千里马却因此闪了前蹄,一段时间不能骑了。

这是一次神不知鬼不觉的成功报复,康明堂和张连义一段时间那个高兴劲就别提了。就在他们想办法进一步要报复张家时,康明堂却因一时冲动,闯下了杀头的大祸。事情的导火索还是因为那匹千里马。

那是深秋的一天,康明堂一早挨了张家的一个亲戚的骂,心情烦闷。放马的时候,一时贪玩,让马溜进了一片山田里。山田的主人叫韩大成,是个难缠的主儿。康明堂发现后忙着往出赶马,马却不听话地赖着不走。眼瞅着韩大成从对面的山上下来,康明堂一时情急,用随身带的一把铲子,在马腿上戳了一下。马受痛后,才被他牵出了豆子地。

就是这一戳,也是劲巧了,马腿上被划开了一道小口子。傍晚牵着回家,马还看不出什么。到了晚上,康明堂睡前给马上司料,觉出了一些不对。他点了灯照着看,马却对光害怕的要死,头一顶就把灯给撞跌了。吓得康明堂跑回去,叫了两个年长的马夫过来一看,发现千里马烦躁不安,肌肉抽搐,浑身僵直。几个人正在窃议,那马嘶叫了两声,身子一歪,倒在了圈中的槽头前。马的嘶声怪异又响亮,闻声而来的张家人,和看家护院的家丁围了一大堆。急慌慌赶来的一个胖子兽医检查过后,发现了那处伤口。只是还没容他下手救治,这匹见惯了血腥的千里马长颈一梗,四蹄蹬了几下,龇着大马牙,呜呜噜噜地咽气了。

“马腿上有刀伤。马可能是因为破伤风死的。”

胖子兽医的一句话,把站在马跟前,恐惧万分的康明堂送上了断头崖。他被几个壮汉五花大绑后,像根树桩一样扔到了院子当中,鞭抽脚踢逼问了半天。康明堂知道事情的严重性,坚决不承认,只是在断了两根肋条后,想到死在眼前,为了保命才含糊不清地认了。按一帮子庄丁嚷嚷,立马就要把康明堂带出庄外点了天灯。张廷芝的六爹张廷栋那天正好在家里。这个人阴险,好色,又贪财,在吴起川里留下的肮脏笑话不少。当时他不知出于什么念头,说了句先把人留着,让张廷芝回来再说。

康明堂被投到了张家的私牢里,几天昏迷不醒,高烧不退。多亏一个叫赵永贵的大牢看守长,从另一间牢里叫了一个懂医的犯人过来,给他接骨看病,才算把一条小命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只是活过来的康明堂失了自由,一天又一天绝望等待的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身在安边的张廷芝回来,然后被其亲手枪毙掉。

康明堂被下了大牢的消息,是老五康明成借放牛的空档,偷空跑回家报的信。当时,康喜义正好不在家,老三康明章四处找到父亲,哭着告诉了这个消息。老汉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睛直直的,反应过来时,已经是老泪纵横,语声凝噎了。

“我的天爷爷,我的这个傻儿,你咋能闯下这么大的乱子。这可让我咋办哟,你还能活成了不?”

第二天天不亮,康喜义领着大儿和二儿,带了家里刚刚积下的积蓄,赶到了金佛坪。三儿康明章也要跟着去,父亲没让。因为他的婆姨刚又生了一个女儿。这时的家里老老少少还没有认清康明堂闯下的祸事有多大。听了等在镇外半道上的张连义说明情况后,父子三人的心一下子凉到了脚底。儿子铲死的马,那不是一般的马啊!

还好,那天张家管事的人都不在,说是跟张六到一家什么亲戚家吃喜宴,看戏去了。看大门的兵得了点好处,放他们父子三人进了大院。看牢的两个兵又不让进去,康喜义只好再塞几个洋钱,才让他单独进了牢,还要快点出来。康喜义顾不上多计较,跟着一个看守兵钻了一处长长的通道,来到关押儿子的牢狱。

昏暗中,康明堂见了父亲,哇地一声哭了。十五岁的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康喜义用手摩挲着儿子的头,颤声地安慰说家里就是砸锅卖铁,都会救他出去的。康明堂听了却坚决不让,说自己已经长大了,犯事要自己来承担,绝不想再连累家里。康喜义流着眼泪,训儿子太娃娃气了。康明堂却坚持不让家里为自己乱花钱,要不然他就撞死在牢里。父子俩争执中还没说几句话,看牢的卫兵进来连声催促让快走,说是连长回来了。

康喜义被赶出来,与守在牢门外的两个儿子见了面,简短地说了一下牢里的情况,父子三人就急着往家里赶。一路上,康喜义抽动着干瘦的两肩,神情悲怆,神志不清,跟两个儿子说话都含混不清,像是自言自语,带着颤音。

“不就是死了一匹马吗,咱们给他们赔了还不行吗?这世道再瞎,难道马命比人命还值钱不成!再说,我娃又不是故意的。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他们把人也打成了那么个,差不多了吧。还能咋样。还非要人命不成。世道难道真瞎成这样了?”

就在康喜义和三个儿子四处筹钱时,牢里的康明堂,从一个牢卒的说话中风闻到,去了西安的张廷芝,投靠了一个什么大官,被封了个团长军衔,就快要回来了。回来的张廷芝能放过自己吗?才十五岁的自己难道真的就要死了吗?枪打在人身上疼不疼呢?家里的老父亲,兄弟们看见自己死了会咋样?他们能受得了吗?

静夜里,康明堂的啜泣声传出牢房,引来了两声呵骂,也引来了一个救命恩人。前面我们提到的看守长赵永贵,一直留心着康明堂。这天晚上,他听到了哭声,趁着查牢的机会,单独和康明堂说了几句话。

“娃娃,不要哭了。我问你,张廷芝就要回来了,你是想死呢,还是想活?”赵永贵低声问。

“我才十几岁。我咋会想死呢。”康明堂泪眼涟涟。

“不想死,那我给你指一条路吧。成不成,就看你娃的命大小了。”赵永贵从袖筒里抽出一把小刀,递给康明堂。“这个石牢往外是一面崖,有十几丈高。你要是想活,就自己挖洞逃吧。”

“干大,你说得是真的吗!”康明堂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爬下就磕头。

“嘘,可不敢大声。赶紧起来。你听我说。我这也是冒着风险呢。”赵永贵忙到牢门口,看看外面没人,回过头来低声嘱咐。“你晚上挖,白天不要挖,把被子挡住挖的口子。哪天挖开了,你再响亮的哭一次,我就知道了。到时,还有些安排,我再跟你说。”

这是绝望中的一线希望,康明堂照计而行,用了两夜时间,把石墙根部的一块石头给掏挖得松动了,试着只需用劲一推,人就可以钻出去。当时他那个激动,浑身抖得服不住,就跟患了高烧一样。赵永贵也操着心,白天进来看过,得了康明堂的暗示后,到了晚上,又带进来一根长绳子。

“娃,南梁离这有个二百来里路,那里有个穷人的队伍,领头的叫刘志丹。”赵永贵又从那个袖筒里摸出了一张纸条,交给康明堂藏好了。“我这个字条你带在身上。路上有人搜,你就一口吃了,千万不能落在外人的手里。到了南梁,你把条给了刘志丹,他就把你收留了。”

“救命的干大,我有个五弟叫康明成,给张家放牛。我跑了,你给他说一声,我们家里面的人就知道了。要不然,他们会急死的。”康明堂还是放心不下家里人。

“唉哟,这事,还用人说!明天就传成事了。”赵永贵忙安顿说:“对了,崖下,我还安排了一个人接你。你们相跟着走,晚上还能壮胆。但你千万可不敢回家。”

半夜里,康明堂把那根麻绳绑在了牢里的一根柱子上,双脚用力一蹬,把虚掩的石头踹到崖下。石头落崖的响声,引起了几声狗叫,万幸没有惊动人。康明堂等一切安静下来,吊着绳子,从牢里成功地逃了出来。在沟底,他遇到了提前等在那里的好朋友张连义。两个人轻车熟路逃进了大山林中。

那一天晚上的月亮,只有小半圆,满天的星星,则繁如盛开的荞麦花一样多。康明堂和张连义跑出十多里地,才听见金佛坪方向传来两声隐隐的枪响。那是赵永贵入到牢房,把绳子收起后,故意放的枪声。那枪声也就成了为两人的送行礼号。

两个人跑了一晚上,天一亮不敢乱动了,藏在一处人烟不到的山洞中。到了晌午,饿的不行,树叶草籽,逮着啥往嘴里塞啥。到了夜里,深一脚浅一脚,参照着北斗星往北走。结果,他们被两只狼给跟上了,那份紧张可想而知。为了防狼,又怕跑散,两人一人一根棍,不敢稍微拉开距离。狼跟了他们半晚上,两人实在疲惫无力了,就爬上了一棵大树,在树杈上睡了一觉。

第二天,出了吴起地界,两人的胆子才大了起来。他们在一户山民的家里得了一些炒面,边走边吃,嚼在嘴里的那个香啊。以至多年之后,康明堂和张连义吃上了山珍海味,说起来都不如那一袋炒面留给人的味道久远。也是到了这时候,两个人才开始有心情交流逃出金佛坪的事。

“赵永贵其实是刘志丹派在金佛坪卧底的人。我们已经认识一年多了。他给我讲了许多革命的道理,我都听懂了。这一回,他是怕你一个娃娃家跑路,遇上狼没个招架,就让我陪你一块走的。要不然,我就跟他一块干卧底了。”

张连义的话,康明堂思量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救自己一命的贵人,就是传说中的共产党的人。他们一点也不像外面传的那样,是红毛鬼,青面獠牙,反而跟穷人的感情这么深。康明堂一下子生出了成堆的问题,有些把张连义都给难住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等咱们找见了刘志丹,那是个大文化人,听说是什么黄颜色学校毕业的。到时让他给你说吧,保险一说你就知道了。”

康明堂和张连义在路上走了十来天时间,又在南梁山里迷了一次路,最后才在一个叫大山梁的地方,和刘志丹领导的红三团人马碰在了一起。康明堂缝在裤腰里的赵永贵写的纸条,早就被汗水浸成了一个纸团。不过两个人把前因后果一说,队伍就把他们收留下来。张连义被分配在了战斗队里,康明堂因为年小,加入了队伍中的少儿团。从此,两人走上了革命的路,成了革命的人。

建国后,康明堂当了银川市的民政局长,后调到了西北国棉二厂当书记。张连义在青海省军分区里当过师级干部。1973年的时候,他还从青海,千里迢迢去内蒙古巴彦淖尔盟巴彦高勒的我们家里,去看望过他的大姐张连贤。他高大的个头,朴实的风格,给童年的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部分内容据康明堂、康全功回忆录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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