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陕北,外爷和外奶,等同于其它地方的姥爷和姥姥。因为当地人口音重,方言浓,外发音成了未,咋听上去,外爷和外奶就成了“谓”爷和“谓”奶了。小时候,我们一直这样叫,识了字后,却找不到能与发音和意思贴近的字对应,所以,只好延用“外”这个字了。
且说康喜义率领着自己的一大家,像一群逃兵一样,翻上了宗圪堵后面的山梁上,闻到了从山脚下飘上来的香味。一家饥饿的老少,当时差点没把鼻子吸塌。当时谁也没说话,就一个个不由自主,顺着山坡坡溜溜地下去了。最后,由于参加婚礼的齐家人多,他们也被错当成了是齐家的亲戚,而饱餐了一顿圪堵上宗家喜宴上的美食,顺嘴还找到了康家的一个亲姑爷——赵三。
赵三原是定边白泥井人,早些年来到吴起川,当时住在乱石头川口的白石嘴处,靠揽工和放羊谋生。那个年月里,人见人亲啊,更何况还有点亲戚关系。赵三在吃完宗家的婚宴后,领着康喜义一大家子人,全都去了自己住的地方。
路上,康喜义和赵三稀罕地啦着话,顺便也就把自己的五兄弟和几个大一点的儿女介绍了一遍。
“日子真快哟,我离开伊涝弯的时候,喜义,你正忙着给你的三儿定娃娃亲呢。现在倒好,人家都有两个娃娃了。”赵三是个乐天又热情的人,说起玩笑话,不分长幼,当时转口就问看上去跟娃娃一样的康明章。“娃娃都三岁了,那你们是多大的时候圆的房?”
康明章和抱着女儿的李贵花,一下子脸红到了脖子上。两人互相瞟了一眼,只好以笑作答。李贵花怕这位姑夫再问出什么,忙羞红着脸退到了后面。
“咳,还害羞呢。我跟你们娘娘结婚的时候,我十三,她十二。”赵三呵呵地笑着说:“这还是在咱们那个地方,在这里,娃娃亲才叫早呢。有的从小就送到了男人家,媳妇就跟女子一样,由婆家给往大养呢。好多人十多岁上,小夫妻就开始过家家了。”
说到康明章和李氏的婚姻,还是母亲郝氏走后,康喜义因生活所迫卖了走马,结果被骗的那一时段的产物。当时,面对十个儿女,康喜义心怂的常常以泪洗面。而离伊涝弯不远的李家营子,因为土匪骚扰的厉害,有女娃的人家怕出个万一,都着急为孩子寻婆家。身边有两个女儿的李氏是一个寡妇,一次土匪进村,差点出了乱子。也是被土匪吓怕了,事后当娘的急着为大女儿寻婆家。康喜义得了这个讯,拣了个便宜,几乎没出啥财礼,就给三儿康明章定下了这门亲事。康喜义决定带一家人外出逃难,李家把娃送了过来,两家人草草的办了个婚礼,从此就分了开来。
犹如童养媳一般的李贵花,自此跟着康家,在外面流浪了五六个年头,人也就从一个小姑娘,成熟为一个奶孩子的小妇人。虽如此,说起婚姻和生育的事,两个人还是觉得不好意思。因为在他和她的身上,有年龄的局限性,一颗童心还没能完全消失。更何况,李贵花又有了六个月的身孕,当时还腆着肚子,看上去非常明显。
“唉,娃是个好媳妇,能吃苦,又有眼色,一路上,替我们操了不少的心。唉,就是跟上我们把罪受杂了。”康喜义把赵三的话接了过去。“这些年,走了多少地方连我都记不清了,在哪也扎不住脚。他姑夫,这个地方我看见不错,要是能站住脚,我老了,也再不想走了,想留下来,让娃娃们都好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那是。不过先不忙,咱们到家里住下,我给你们想办法。”赵三一口答应了下来,眼瞅着康家兄弟几个。“瞧你几个娃的身板,都是受苦的好劳力,没问题。咱们受苦人,走在哪,老天爷还不给一碗饭吃呀。”
赵家住在一面山洼里,有三口土窑洞,两孔住人,一孔破烂一些的,里边养着鸡羊,还有一头猪娃子。按他的说法,就这窑洞虽然破烂,冬暖夏凉,好住的很。只是,他还是临时住着别人家的窑,说将来等有了钱,自己也想挖几个窑呢。康喜义一大家子的到来,使得住处成了一大难题。赵三俩口子乐乐呵呵的,腾出了一间,不够,又把养家畜的烂窑也给腾了出来,让康家老五一家人住了。
“没办法,要不这些东西放在外面就能养了。就是狼害的厉害。”赵三解释说:“不过,你们来了。咱们人多势众,那些个狼崽子,我估计它们也不敢来了。”
说归说,康喜义觉得过意不去,独自操着一份心。他每天晚上轻睡轻起,十几回出到院子里,照看着没了窑洞保护的家畜。就这么小心看护着,第三天晚上,还是让山里的野狼给钻了空子,把一只小羊羔子给叨走了。康明章弟兄几个,第二天在附近的山里找了半天,连个鬼影也没见。
这中间,赵三在外面打听到了一个姓郝的老乡,是给金佛平团练头子张庭芝家当马夫。老大康明才和老三康明章一听,在父亲的打发下,赶紧跟了赵三过去。因为姓郝的和母亲一个姓,两个人几句话后磕头就认了一个舅舅。
“我听说神角大狼张彦如要找一个门客,你们当不当?”郝舅舅为难中想起了一个人。
“门客。门客是干啥的?”弟兄两个有点不懂。
“嗨,就是给人家门下当长工。”赵三一句话就说明白了。
第二天,赵三和郝舅舅一起去张廷芝的大伯父大狼家里说这档子事。他们来到张家的大院外,通了两个守门的人情,候了半前晌,还多亏郝舅舅的身份,才逮着了一个进见的机会。入到窑里,瘦得像根麻杆一样的大狼正躺在炕上,由小老婆给烧大烟。那长长的烟杆上,雕着游龙戏凤的金镂图案。
“有什么事啊?”大狼吵哑着嗓子,拉长声调,阴阳怪气,跟着咳嗽声不断。
郝舅舅低声下气地道明了来意。咳过后,大狼却只管吧嗒吧嗒吸烟,半天没应声。赵三在一旁帮腔,他口才好,吹了一通康家的几个劳力如何如何,这才说动了大狼,勉强同意说:
“明天,把人给我领来,看了后再说吧。”
第二天,当康家五兄弟一排溜在院子里站定,大狼先是小眼一亮,跟着却皱了一下眉,不置可否地裹紧衣服上茅子去了。管事的跟着候在茅子外,手里拿着一块擦屁股的老布。
“奶奶的,这些个穷汉咋尽是好身体啊!轮到老子,拉一泡屎都困难。”茅厕中,半天,先是传出大狼咕咕嚷嚷的声音,跟着一嗓子吵哑的吩咐:“让他们都回去,明天再来。”
康家弟兄回到赵三家,一个个像霜打了的茄子。老四康明堂气得咬牙切齿,嚷嚷硬讨吃要饭,也坚决不去干了。赵三和康喜义交流了情况。康喜义心里面有数了,安抚几个儿子说:
“人家其实已经同意收留咱们了,不信你们明天再去看一看。”
第二天,康家兄弟再早早来到张家大院,管事的招呼他们,说东家这会儿有事,让他们先去吃饭。这到好,活还没干,倒能吃上饭了。几个人忐忑不安跟着管家,进了一间窑,见台桌上放着满满一盆子黄米米饭,半锅粉条烩菜,油汪汪的真馋人。
“吃吧,吃了,一会东家给你们训话。”管家说了句,掉头走开了。
康家弟兄围着桌子坐下来,一人拿了一副碗筷,都只浅浅的吃了一两碗,就打住不敢放量了。他们怕自己吃得多了,惹东家眼黑,不让当佃户了。过了一会儿,管事的进来,瞅着饭盆子,脸阴了一下。
“都吃饱了?”管事的问。
“吃饱了。”康明才代兄弟几个答话。
“就这么点饭量!你们快回去吧。这能干成个活,当成个好佃户。”管事的连声催促说:“算了,算了,你们走吧。要是一会让东家知道了,还得跟你们算饭钱呢。”
康家兄弟几个听得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还是康明章嘴快,忙忙问管事的他们做错了啥?
“就这点饭量,你们哪是些受苦的人。”管事的摇着头。“还是趁早走吧,走吧。”
康家弟兄一听,傻了眼,苦着脸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才想起解释。跟着坐下来,每人一碗又一碗,把一盆黄米饭和一锅菜吃得见底光,还追问管事的再有了没?
当天,在大狼吩咐下,管事的领着康家兄弟,让先在庄上干几天工,然后再领他们去看地方。这是一个没得商量的安排,兄弟几人只好听人安排。他们连回家跟父亲说一声的机会都没有,还是郝舅舅来了解过情况,又传给了赵三,再传回家里的。康喜义听说几个儿子被留下来受苦去了,倒也放心起来。
五天后,大狼的管家张建有,领着康喜义和五个儿子来到了杨青庄。他们在沟头山峁上转悠了一前晌,最后站定在了河南梁的一面山坡上,一目了然地回顾起了所看的地方。
“那,就那个弯子里,那是四十亩台子地。是杨青庄最好的地。还有那面坡上,有一百多亩的山地。拐沟里的那个四孔石窑,住你们一家人没问题。那里还有花楼门子,牛羊圈,应有尽有。”张建有像指点自己家财一样,用一根枣木拐棍,东比划一下,西比划一下,边比划边说:“你们要是想好,明天就到寨子上去签字画押。要是不想干,那就不要在这里呆着了,早点滚蛋吧。”
康喜义看着一弯子好地,扫描了周围的山水,从心底已经爱上了这片地方。康明才弟兄几个,也都兴冲冲的跃跃俗试。最让他们觉得高兴的是,那四孔排排敞敞的大石窑,住进去是多好的一个家啊!
“地是不错,就是光靠人力,怕我们一家受不过来啊。”姜还是老得辣,康喜义提出了一个问题。
“你们没有的劳动工具,东家有啊!租着借着,不都解决了吗!”张建有揪着自己的小胡子,慢条斯理说。“当然了,东家的东西也不可能白让你们用,那是有利息的。就连那房子,住着,那将来也算租金的。”
拿定了主意后,康喜义去了一趟张家寨子,跟大狼说了来意,请求东家给贷白洋一百元,份羊一百只。大狼满口答应,当时就唤来一个账房先生,把一份拟好的契约,添了一些内容后,让康喜义签字画押。康喜义不识字,拿着契约翻看着,心慌的不知道写了些啥。
“哈哈,哈,又是一个睁眼瞎子。老黑,你拿过来念给他听。别到时候,说咱们蒙他们一家子呢。这白纸黑字,可都写清楚着呢。”大狼躺在炕上笑得身子直抽。
账房老黑拿了过去,土声土气念了起来。康喜义听明白了,自己要借的钱,利息是大加一,后贷五分;份的羊是三年一个本对利,也就是份一百,三年归还二百;种的所有地,到秋后一律三七分成。康喜义觉得呼吸有点喘,胸口憋闷,脑子里一片的空白。但他最后还是抖着手,在契约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摁了好几个手印。
康喜义回到了赵三家里,一家人听了他介绍的情况后,热情顿失,全都默不做声了。
“这么苛刻的条件,大,你为啥还签字画押啊!”老四康明堂终于忍不住憋出一句埋怨的话。
“你们刚来,不知张家的势力有多大,张家的佃户,都是这样的条件。谁家要不这样,那你就别想再去别人家干,也别想在这里落脚。”赵三忙着替康喜义开脱。“你们既然当了张家的门客,除了张家,外人一般就不敢把你们咋了。这也是个好处。”
康喜义心里憋气,咳嗽的老毛病又犯了,他顾不上自己的病,急着催促几个儿子,要他们快到杨青村,把那几孔窑洞收拾出来。因为张家给的时间太紧了,拿到手的利钱,份到的羊,虽然还在张家,可都已经开始生息算账了。着急慌忙间,康明才弟兄几个,扶老携幼,告别热心但一样贫穷的姑夫一家人,背着铺盖卷,领着碎娃子来到了杨青庄。
当一家人站在四孔石窑,一处院子前,激动的心情一点点冷却下来。原来从远处看,修建的很是气派的窑院,到了跟前却是院墙残缺,满目荒草。窑里更是墙皮大面脱落,炕洞外露,炉灶倒塌,脚地上长满了野草。康明章推开了一扇烂门,惊飞出藏身窑里的一群麻雀,扑腾腾的景象,吓得他身后的几个孩子,直往大人的怀里钻。
“不要看了,赶紧收拾,再等天要黑了。咳,咳,咳。”康喜义和全家人一样的心情,但更多一点现实的考虑。“老大,老二,老三,你们一家收拾上一个窑,我和明堂、碎娃子住一个窑就行了。”
全家人的热情一下又被调动起来,一个流浪了多年的家庭,一处能一家住一孔的石窑,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事啊!三个妯娌互相让了一句,便各自领着自己的娃娃,钻进了老人刚刚分派给自己的家。她们太需要一处能够过日子的地方了。
“爷爷,我妈说咱们住在这就再不走了,对吗?”大孙儿问。
“这地方好不好?”康喜义抽着一袋旱烟,眯缝着双眼瞅着孙儿。“你说咱们还走不走了?”
“不走了。”大孙子一蹦老高,喊着跑开了。
收拾屋子中间,三儿康明章无意间往门外一瞟,瞥见院子外站着一个身板挺直,个头高大的青年男人,头上罩一块白羊肚手巾,穿一身打着补丁,但比一般农民干净许多的粗布衣裳。他走出窑门,和那个男人打了个照面,一扭头,发现大哥和二哥,还有父亲,都从各自收拾的窑里出来了。一时间,双方人数不成比例地对望着。
“老乡,你们是从哪达过来的?”个头高大的青年男人一口本地口音,主动打招呼。
“定边伊涝湾。”康喜义是一家之主,他不说话,儿女一般不抢先的。
“看你们收拾这窑,是准备常住吧?”那人不动声色地询问。
“是啊,准备住下了,再不走了。这个地方不错,山山水水的。”康喜义奇怪自己刚才还咳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儿倒一声不咳了。“老乡,进来坐啊,抽上一口烟,啦一会话。”
“看你们忙的,我不添乱了。我就在前面那个湾上住着,咱们成邻居了,以后啦话的机会多太了。”那人客气地就要走开。
其实,这个最先出现在康家人面前的男人不是别人,他正是我的爷爷宗维岳。宗家与康家之间的几代人的关系,就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双方历史性会面中刚说了几句话,宗维岳的身后就踅来了两个老汉,窑后面的山梁上,出现了一群穿着破烂,脸蛋绯红,头发蓬乱的碎娃子。
——部分内容据康明堂、康全功回忆录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