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专家说,梦魇多见于3~7岁的儿童;随着年龄的增长,发作次数就会自然减少,也有停止了的。
儿童在睡前身心疲劳、过度兴奋与不安,或者消化不良,都有可能因之梦到可怕的景象、可怕的事情。
醒后仍有恐惧感,比如心急跳、出冷汗、面色苍白;有的身体还不能转动,也有的会猛然坐起;会哭闹,会说害怕,家长的安慰可使安静下来、继续入睡。
专家所说,当然是很对的;我小时候很贪吃,肚痛也就常有——我和女儿都有睡中磨牙的现象,表示了消化不良。
我还很不安分、很好动的。
据妈和哥的回忆,整天在外头玩,摸鱼儿、揑泥巴、爬桑树、骑牛牯,经常是衣裤很脏,很晚了才回到家里;最可生气的,总是讲不清楚,到底去过哪里了。
我在儿童时期梦魇多,然而到了青年、中年,乃至于花甲之年,又何以仍是如此呢?再比如说,我的母亲近年以来,何以也会发生了多次梦魇呢?
现代心理学认为:
人们的潜意识中,有一些复杂的“情结”,主要是他以往的经验所造成的;这些情结是隐藏的“因”,而梦魇则是它的“果”。
心理治疗法的假设是,只要找出因,就可以消除果的发生。
然而,这一假设即使是正确的,也不能保证我们就有可能找出“真正的因”;因为人的生命历程,并非机械式的简单拼凑,而是一种有机式的运作及整合。
如果把“情结”看成是深层意识;那么,越往深处挖掘,所得到的越是个人的特殊遭遇,以及这些遭遇所造成的特殊影响。
人若只就自己个人的经历来考虑,就很容易会困惑于“自我”并产生自怜情绪;若想减轻自怜的程度,最好是放眼四顾,看看世间还有无数不幸人。
佛教除了同意医家的所说——包括了现代心理学的观点,同时也认为梦魇的发生,即是俗称的“心结”解不开。
只是佛教又把这个“心结”,推之为更久远的时期,即所谓“往世”的因缘;而最终归因到了、生命最初展开之时的“无明”。
我以为,佛教这个观点很可能更为深入。
《心经》上这样写道:
“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这段经文中讲,观音菩萨是这样告诉舍利子说:
佛所讲的一切都是关于“空”的道理,这种境界是和谐、善良、美好的;在其中没有我的形体,也就不存在我的感情、意识、行为、灵魂,也就不存在我的眼耳鼻舌身意,也就无从感觉到外界的色声香味触法。
明白了“空”,也就会“无所得”、“心无罣碍”、“无有恐怖”,就远离了“颠倒梦想”,达到了静心中的重生。
如果有所得,那么,这“所得”也始终是有限的,也是永无止境的;更注定了,是留不住的——“是非成败转头空”啊。
然而,人心之中始终存在了贪念,一当有“所得”,就不愿意丧失掉;这样一来,“心”还能得到片刻的安宁吗?
只要心中有个“自我”的存在,往往也就会有个“贪念”的存在,也就必然会为这个“自我”不断盘算和考虑;这样一来,也就必然会有所“挂碍”,也就摆脱不开“恐怖”了。
反过来说,如果没有了“自我”与“挂碍”,哪里还会有什么“恐怖”呢?整夜
里,都会睡得安安的、妥妥的。
然而这样的境界,恐怕也只有佛和大菩萨才能达到;若似我这一等的凡人,也只能与有所“挂碍”与“恐惧”,并且相伴一生了。
我等凡人,都会有心中的所求,欲有“所得”;甚而还如俗话所说,“千田想万田”、“小官羡大官”。
于是,就有可能日夜在筹划,日夜在“挂碍”,而有所“恐怖”,梦魇也就有可能会发生,想驱逐它是不容易的。
晚清诗人潘德舆写了一篇《驱梦赋》;此文采用了梦者与“梦神”趾离对话的形式,讲了梦魇难驱的原因,还揭示了一个“梦吐真情”的道理——
主人一早起来,神情沮丧,原来做了个噩梦,此刻他还在烦恼呢;后来,他唤召来了梦神趾离,怒气冲冲地质问:
“你为什么要把我害得好苦?本来是白天不要的东西,你却让它们在我的夜梦中出现。”
趾离回答说:
“是你自己不德,还闭着眼睛骂我呢。你在官场上忧心仲仲,本来就不够忠诚的,却要装扮得道貌岸然;白天你把自己的面目伪装了起来,夜间一入梦境,就自我暴露了,尽显真实的面目。”
“你今日还想追究,我白天里究竟藏在哪里?我就是潜伏在你的精神心理之中,只是你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当我在你的睡梦中跑了出来,你这才感到了莫名其妙呢。”
这确是一篇少见的妙文;我在少年之时,还读过《醒世恒言》里一个故事,叫作“薛录事鱼服证仙”,而今想来,里头也是包含着深层的意味:
有个薛录事发了严重的高烧,他于昏昏沉沉之中,来到了湖边;不久又跳入了水中,竟然变作了一条鲤鱼,在清凉的湖水中,快乐地游来游去。
只是他“肚中甚饥”,忽然间见到了“赵干的渔船摇来,不免随着他船游去看看。只闻得饵香,便思量去吃他的。”
接下来,小说这样描写了薛录事的心理活动与遭遇——
已是到了口边,想到:
“我明明知他饵上有个钩子。若是吞了这饵,可不被他钓了去?我虽是暂时变鱼耍子,难道就没处求食?偏只吃他钓钩上的?”
再去船傍四周游了一转,怎当那饵香得酷烈,恰似钻入鼻孔里的一般,肚中又饥,怎么再忍得住?想到:
“我是个人身,好不多重,这些些钓钩怎么便钓得我起?便被他钓了去,我是县里三衙,他是渔户赶干,岂不认得?自然送我归县。却不是落得吃了他的?”
于是,薛录事“方才把口就饵上一合,还不曾吞下肚子,早被赵干一掣,掣将去了”。
薛录事被钓上了以后,连声喊道:
“赵干!你是我县里渔户,快送我回县去!”
可赵干“只是不应”;后来,他又被县里的公差要了去,又连声喊道:
“张弼,张弼!你也须认得我。我偶然游到东潭,变鱼耍子,你怎么见我不叩头,到提着我走?”
那公差张弼,也是“全然不理”。
后来,他被提溜到城门口,喊破了喉咙,把门的军士“也听不见”;到了县衙门内,两个小吏也不管他怎么喊叫,只顾自己下棋;到了厨房里,他吓得大叫道:
“王士良,你岂不认得我是薛三爷?”
岂知这个厨役也是“一些不理”,一刀就剁下了他的头来;他便在病床上大叫一声、醒来了,原来却是“化鱼”一梦。
事后,他老是对人们说起,那条鲤鱼就是我变的,也曾一再求救挣扎;可大伙儿却都是一样的答话,说自己只看见了那鱼的嘴巴一张一合的,没听见什么声音。
从薛录事的这一段心理描写来看,他想贪吃个香饵,这时候其实也是知道了危险;可是,“眼里识得破,肚里忍不过”啊。
这个梦魇也发作得够惨的,尤其惨在当他喊叫之时,众人竟然都是毫不理睬的!
人性是什么?人性就是半神半兽的一个存在!
且来看“密宗”里头、这么一个造像:
底层是兽,兽面人身与赤身的女人抱在了一起;表示了欲望的存在。
中间一层是一个人,围着一串骷髅;表示了人的有生就会有死。
顶上一层是佛,围绕着一片金色的光焰;表示了精神境界的升华与光明。
兽人神三位一体,非常触目而又生动,使我们在一瞬之间,便看见了自己的本质。
我在今夏、离开西安之前,那天下午,再去了一次大兴善寺。
进了寺门不久,就来到了“平安地藏殿”。
殿里有一组塑像,描写了地狱里的可怖景象;或猛火烧炙,或严寒相逼,或刀斫锯解,或铁床灼身,或镬(锅)汤煎煮,或众相残杀。
“一堕地狱八万劫,再得人身复几时?”
地藏殿的门外不远处,有一个功德箱子。
我刚才经过之时,看到有一个老太婆,她抖抖索索地打开了一个布包,想取出点钱币投进去,却被她的老伴儿阻挡;后来,一起走掉了。
我站在地藏殿的门外,给地狱的组合塑像拍了几张照片;待我转过身一看,他们又走了回来。
老太婆投入一张十元纸币,她的老伴也投入了几个硬币——老太婆终于说服了他、捐个款,或许是经受不起殿里“地狱”的惊吓呢。
其实,地狱也只是人心所生之物——只用来吓唬人自己的。
假设殿里有几只老鼠,它们会在里头大摇大摆地撒尿呢;假如有供品放在桌子上,它们理所当然也会偷吃的——它们惧怕的只是人类,决不会是这儿的什么地狱景象。
殿里的“地狱”想象与设计,也完全是按照了咱们中国原有的刑法名称。
比如“镬汤”,也即“镬烹”,纳人于镬内而烹之;《汉书·刑法志》云:
“(至于战国)增加肉刑、大辟,有凿颠(头顶)、抽胁、镬亨(通“烹)之刑。”
又如《隋书·刑法志》:
“帝(北齐文宣帝)遂以功业自矜,恣行酷暴,昏狂酗醟,任情喜怒,为大镬、长锯、剉碓之属,并陈于庭。”
我不由地多看了这对老夫妻几眼,穿的却是旧衣粗衫;这些个钱,其实也是可以省省的。
要说什么罪恶,我可比你们犯得多了;你们是勤劳、善良、朴实的劳动人民,这一生哪里会有多大的过错呢?
当然,你们出了几个钱也是应当的,去帮助和尚们维系佛法与人心的善良;可是,你们的生活也还困难啊!
我此刻还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大凡只要是一个人,平生多会做过几件错事的;经过了“地狱故事”这么一吓,也许便很愿意交钱了。
即使不是这样的缘故,死亡也是人类普遍存在的恐惧;因为死亡终将结束我们现世所熟悉的一切,将我们投入到一无所知的深渊里。
我妈近年来几次发生了梦魇,还要求我去烧点纸钱,也是出于心中的一种恐惧。
至于我为什么一直会有梦魇,这里也想交代几句。
佛教是相信“因果报应”的;对于梦魇,当然会有详尽的梦因说明。
从典籍上看,佛教一般把梦分类为“天人梦”、“想梦”、“记梦”。
《法苑珠林》里在提到“记梦”之时认为,“若宿(世)有善恶”,则“梦有吉凶”;也就是说,梦的吉凶乃是基于梦前和历世的“善恶种子”——它们已经记录于意识的深层,而归结为“无明”习气。
我有很多的“心结”未破除;所以,我整个精神状态,总是处于“无明”之中。
我至今仍然处于一个低俗的精神境地;心底里头,也仍然是时会欲有“所得”的,因而也就有了“挂碍”。
一有了“挂碍”,便也有了“恐怖”;于是,有一个事实却是可以确定的——
梦魇,我还得继续发生;这个必须是要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