嫦娥失踪之后,她的丈夫说,嫦娥偷了东西,而且成仙了。
少年英雄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彤弓弨兮,受言载之!钟鼓既设,一朝右之!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
苍茫的穹宇下,娵訾氏的族人在高唱。
男人们身披斑斓的兽皮,头戴羽冠,脸涂兽血,随着女人拍击陶罐的鼓点,恣意挥舞着四肢。他们的肤色较中原人更加黑黄,上百人一齐踏歌狂舞,仿佛一群猛虎冲出山林,向上天夸耀自己的力与美。
他们这一支祭曲跳了三遍,每到鼓点结束的停顿,无数条粗直的喉咙同时绷紧,一张张血红的面膛奋起青筋,口里的热气滚滚喷向天幕:
“彤弓弨兮,受言藏之!钟鼓既设,一朝飨之!”
似虎啸、似熊咆,整片土黄色的原野战栗着,将臣服的叩首回应到健儿们光赤的脚心。
“咿——”紧接着,尖锐的呼哨声从女人们饰满鸟羽的面具后发出,为雄浑的歌声附上贯通天灵的尾韵。她们盘腿坐着,人人怀里抱着一个绘满金乌的陶罐,不知疲倦地拍出或激越、或绵长的祭天之曲。
一双双黑醋栗一样的眼睛在面具孔洞中睁得大大的,目光含情,看向同一个方向——
那是一个手持彤弓、身背羽箭的年轻男人,他独自站在高峻的山坡上,向天高举双手,仰着头半跪着。
娵訾氏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是他射死了九只祸害人们的恶鸟,当他提着鸟脖子给大家看的时候,人们意识到,那些一扇翅膀就卷起热浪的怪物真的灭亡了。
也在那一刻,他们把英雄这个词和他的名字紧紧连在了一起,他们情不自禁地向他跪拜,动情地高喊:
“羿!”
那时的场景,深深刻在少年英雄羿的心头。
他记得自己的血液是如何长啸着奔涌过体内每一条山川河流,它们就好像倒进鼎里煮沸了似的,烫得一颗年轻好胜的心脏通通急跳。
当然,在受封为娵訾氏的王、接过帝俊亲手赐予的彤弓之后,羿的眼睛已经不很久驻在地面上了。
他直勾勾地注视头顶上那片淡蓝色的天。今时今日,他举办祭天大典,虽然单膝跪地,却并不把自己看做一个凡人。
“彤弓弨兮,受言櫜之!钟鼓既设,一朝酬之!”
族人的高歌将羿从沉思中惊醒。他记得这已是第三遍吟唱,祭祀已近尾声了。
巫祝走上山坡,双手捧着一块热气腾腾的血肉,那是刚从一头野猪的心口掏出来的。作为上天的代言人和信使,巫祝要将这块滴着血的猪心交给羿,象征着野获和统治的权力。
羿的目光黏在巫祝雪白柔软的双手上,不断有粘稠温热的猪血从她惹人怜爱的手指间漏出,看去竟叫他心里蓦地一动。
羿接过猪心的时候,故意捏了捏巫祝的手腕,心中以此刻勃发的强烈欲望向上天呐喊:
“上天!我是人中之人、男人中的男人,我应当成神,受四方叩拜!“
他怒目圆睁,仿佛要把天空瞪出个窟窿。
霎时间,就像有人在半空中刺破了野兽胆囊似的,淡蓝色的天幕在一呼一吸之内,被乌云浊雾所淹没。重重阴云之后,隐隐传来雷霆的怒吼,如同猛兽喉中蓄势待发的咆哮。
羿毫无惧色,反而挺身昂首,双手平平举起了彤弓。他没有听见族人的惊叫哭嚎,因此他明白,这番怪异天象只不过是天的意志对自己的试探,或者考验。
果然,在他沉着的注目中,不一会儿浓云散去,万里长晴。羿自信地笑了,他立刻听到一个苍劲庄严的声音:“尔等下民,有何功绩,胆敢自夸成神?”
他昂然道:
“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希于桑林,自此八荒俯首,万民安乐。我如何当不得神?”
仙人赐药
话音刚落,他脑中恍惚了一瞬,再眨眼竟然置身于一所云雾缭绕的殿宇之中。他也曾在东夷的王宫中面见帝俊,那里的奢华富丽已经叫他眼花缭乱。而与面前这座宫殿相比,倒显得像茅草屋那样寒酸。
“羿,你上前来。”
一道柔和雍容的声音自羿的前方响起。
那声音很明显属于一个女人,且并不年轻了。可是她的声音比之妙龄少女的婉转莺啼,俨然凤凰开口,百鸟蒙羞,叫人情不自禁地想跪,又想扑在她的膝头痛哭。
羿双膝一弯,深深拜伏,大着胆子说:“不知是哪位神仙下降,乞通尊号。”
神仙和蔼地笑了一声,说道:“你可以唤我‘西王母’。”
羿口称尊号,重重叩拜,顿时五内舒畅,对她生出一种依恋之心,犹如游子与母亲久别重逢。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上方。
一位美妇人面貌的天神端坐在他的上首。她的面容似乎真切,又似乎模糊,虽然不能细细端详,但莫名觉得亲切而美丽。
从颈至足,西王母的衣裙覆盖着五色光耀的鸟羽,细看鸟羽上竟然隐有精致的花纹,有的像人,有的像鸟兽,更奇的是她的姿态微一变动,花纹瞬间变幻,人群走动,鸟兽奔忙,仿佛将整片大地绘入裙摆。
“你说你想要成神,是不是?”西王母和蔼地问道。
羿不敢仰视,维持着跪拜的姿势答道:“是。以我之功绩,足以为神。”
“你可知道神仙的日子是怎样的?神仙之乐与凡人不同,视金银如瓦砾,睹美色如骷髅,饮琼浆似清水。或许并非你想的那般。”西王母说道。
羿听了大失所望,抬起头问道:“那究竟何为神仙之乐?”
西王母微笑了,说道:“法喜充满,自有清虚至乐。”
羿低下头不说话了。
“如此,你可还想成神?”西王母看着他。
羿思考片刻,决然摇摇头:“如果当神仙全无做人之乐,我情愿永世为人。”
“不过,”他想了想,抬头希冀地望着西王母,“听闻神仙有不死药,以我的功德,换长生不死的神力,不为过吧!”
西王母却没有立即答应,她面露难色,迟疑道:“虽不为过,可是很难成功。”
“这是为何?”羿不安地换了一个姿势跪着。
西王母低眉望着羿,她的眼中仍饱含慈爱,可是羿总觉得这束目光的深处,暗藏着神的威压。而他自己就像与老虎对视的兔子,浑然忘了四腿的存在,抿耳垂首,只待就戮。
就在羿的擦汗的间隔越来越短的时候,西王母开口了:
“仙凡有别,凡人的身躯无法承受不死药至阳至刚的法力,若直接吞服,很可能顷刻毙命。不过,”她品读着羿殷切的神色,“如果找一纯阴之体用鲜血炼化不死药,则可保无虞。”
羿沉吟不语,半晌道:“那么,要到何处去找纯阴之体?”
西王母笑了,道:“帝俊命你为娵訾氏除害,你成了娵訾氏的王,娶了上一任巫祝姮娥为妻,你与她成婚到如今有三年了吧?”
羿的表情由疑惑变为恍然:“您是说,姮娥就是纯阴之体?”
“娵訾氏是占月之族,每一任巫祝都有卜算月相的能力。姮娥是她们之中最出色的,她甚至从月相中占出了你的到来。”西王母在缥缈的云霭后微笑着。
羿点了点头,追问道:“好。我该如何做?”
西王母缓缓前倾了身子,百鸟裙上的花纹在瞬息之间变换,显现出的草木鱼虫看起来有几分狰狞。宫殿里的云雾好像越来越浓了,羿有些透不过气。
“你不问问,姮娥血饲不死药之后,她会如何?”西王母仍然微笑着。
羿愣了愣,道:“会如何?我会好好补偿她的。”
“会死。”西王母叹息道。
羿的两道剑眉狠狠一抬,颇有些惊讶,他的双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仿佛难以接受。
“从月亮最圆的那天,到月亮暂时看不见的那天,姮娥的血都要滴在不死药上。”西王母迎着他询问一般的目光,平直地叙述,
“第一次是一滴,第二次是两滴,第三次是三滴......最重要的,是在月晦之日,你要亲手砍下她的头颅,把不死药放在她脖颈流出的血中。”
羿紧咬着牙,双手握着拳,脸上每一道线条都绷得紧紧。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姮娥,她毕竟是我的妻子。”他问。
宫殿中的云雾倏忽让开一条路,西王母从神座上走下,不见衣裙飘动,就已来到羿的面前。
仿佛慈母看视幼子般的,她微微弯腰,看着羿说:
“直接吞服不死药也不一定会死。但是,如果姮娥知道你有了不死药却不分给她,她会不会恨你?如果她恨你,她会不会趁你熟睡杀死你?你连金乌都能射死,可不一定防得住枕边人哪。“
羿不再说话。他跪在原地沉默了很久,久到宫殿中的云雾开始无聊地追着自己的尾巴玩儿。终于,他猛地冲西王母磕了个头,说:“请王母赐药。”
西王母看他的眼神慈爱得像要化成春风、化成甘霖,她挥一挥手,一枚鸽子蛋大的白丸子就出现在羿面前,机灵地打着转。羿凌空一抓,就把它握在掌心。
他凑近这枚白丸子,发现它与其是一枚药丸,更像是什么动物的卵,表皮的质地光滑清凉,透过光线,似乎有个小生命在里面沉眠。
羿再次拜谢西王母,转身向宫殿外走去。宫殿外是一片混沌的白光,如绵如絮,不知是什么所在。西王母目送着他渐渐接近这片茫茫的白色深海。忽然,羿回过头,西王母问道:“孩子,你还需要什么吗?”
羿摇摇头,说:“炼制不死药...还有其他工序吗?”
西王母笑了,也摇摇头。
郎心如铁
与西王母的会面,除了真的使羿的怀中揣了一颗白团子,更像是一场发生在白昼的梦。
直到祭祀结束,羿的头脑都在恍惚。一会儿他看见自己生吞了不死药,痛苦死去,一会儿看见自己砍杀了姮娥,一身都是鲜血。
黄昏,他与臣民们喝酒吃肉,间隙瞥见一旁静静独坐的巫祝,萌生了一个念头:“等姮娥一死,不如就娶她好了。”
这个念头让羿自己也感到吃惊,可是吃惊着吃惊着,他又恍惚起来,竟然已经在想象巫祝新婚之夜的娇羞无措了。
羿到家时,月上中天,已经深夜。
今夜的月亮格外的好,圆如盘,明如镜,是他这些天来看到月亮最好的一天。他带着酒气推开家门,第一眼看到的,是姮娥赤裸而雪白的脊背。
窗子是大开的,月光在醉眼看来恍如海浪,一潮一潮泛滥进窗子,姮娥就在这样通透明净的海水中洗浴。
她的手从肩抚到腰,从腰抚到足,羿在浑酒的作用下,朦胧中似乎化作一尾鱼,追逐着她的手,在海浪潮汐中与她嬉戏。
“羿,你回来了。”姮娥不经意回头,见了他慌忙把衣服披上,微微红了脸。
羿伸手要搂她,低头忽见姮娥半边脸浸在淡白的月光之中,庄严得像一位神祇。他立刻想起了西王母,立刻感到白丸子就在怀中硬硬地硌着自己,甚至,他脑中立刻浮现了姮娥的死。
“羿,你怎么啦?”姮娥已经穿好了葛布衣,见羿瞧着自己发呆,以为他心情不好,便抱歉地说:“今天我没去祭天大典,因为今晚月亮最圆,我得斋戒一天,晚上沐月,这样…...”
她的脸更红了:“这样容易受孕。”
羿不敢看她,他转过身背对月光,长长吐了一口郁气。
姮娥见状有些灰心,抚摩着他的后背,轻轻道:“大约我比你大几岁,已经过了最好生养的年纪,你这样的大英雄,总得留个后人…你现在是我族的王,如果,如果你想娶一位次妃,我也是愿意的。”
羿回头看了看她,姮娥肤色很白,五官淡而秀致,可是她的眼睛跟别人都不一样。刚成婚时,他早上醒来看见她的眼睛,时常以为身侧睡着一头雪白的牡鹿。
那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干净得只映出一个他,照见他的欲念和丑恶,却用柔情,不,是用一种悲悯原谅了他。
羿无法再想下去。他使劲甩了甩头,把纷纷乱乱的念头撵出脑袋,回身一把抱起妻子,向床褥走去。
“姮娥,今天祭典的时候,我看见神仙了。”云收雨散,羿平躺在床上。
姮娥不解,但没有插话,只是用眼神询问着他。
羿没有回应她,而是闭上眼睛,说了下去:“神仙给我一丸不死药,我…我舍不得你,不想一个人长生,但是如果我和你分吃,需要…需要你帮一个忙。”
“我不想长生。”姮娥看着他,抿嘴笑了,“我没什么大的志向,既然嫁给了你,如果能相敬相爱到老,活这一辈子就足够啦。”
羿沉默了片刻,吞了好几次口水,艰涩地开口道:“我一个人长生不死,太也孤单。我想要你陪着我。”
姮娥无奈,顺从地点点头,道:“那好罢。只是我总感觉,长生未必是大好事——不过既然你心意已决,我总是会陪着你的。”
羿从床头的衣服中掏摸出那白丸子,递给姮娥。说来也怪,姮娥的手指碰到它的一刹那,白丸子剧烈地抖动了一下。
姮娥有点害怕,把手缩了回来。羿就把它放在床上,背过身去说道:“需要你滴一滴血在它上面。从今天月圆夜开始,到月晦日止,按日子增加。”
说完,他用余光瞟着姮娥的神色。
姮娥“嗳”了一声,道:“好罢。我从前主持祭月大典时,也见到过神仙,他们的话大多是凡人不可解的。我就照做罢。”
她取下一枚衣领上别着的骨针,放进嘴里含吮了一会儿,再拿出来,刺进自己左手的小指。
羿回过头,姮娥小指的皮肤是有韧性的,不肯接受锐物的入侵,她咬着嘴唇加大力度,在忍受疼痛之前,血已经涌了出来。
姮娥感觉小指里面仿佛嵌着一枚细小的石子,它并不很令她难忍,却真真切切在她的血肉之中扎了根。不等她反应过来,一滴血滴下,羿举着白丸子接住了它。
如婴儿吮吸乳汁似的,血液一口一口被白丸子喝干了。
两人对着月光看时,白丸子里竟然有一只小小的活物。它摇头摆尾地游着,大约是饭后消食。姮娥把受伤的小指含进嘴里,舌根底下渐渐有一股咸腥的气味漫开,舌尖寻到了那处伤口,温柔地抚慰着。
她看了看丈夫,他正对着白丸子沉思,他的眼神那样专注,那样诚挚,满心满眼都只有这颗神药。姮娥心里头似乎也被骨针刺破一个小口,一小股鲜血细细往外流着。
图穷匕见
如此十几天,在夜晚给白丸子喂血,成了姮娥每日的功课。像照顾一只小猫儿小狗儿那样,她有时候竟然很想摸摸它,对包裹在外壳里的小生命生出一点爱怜。
只不过,她近来常常头晕,挑水做饭这样往日惯熟的活计,现在做一停就要歇一停。好在羿并不责怪,甚至跟她说话的声音更低更柔,只是他对着白丸子默默出神的次数,渐渐地多了起来。
终于,姮娥在第十四天的早上,一起床就摇摇晃晃倒在了地上。
她病了。
那一晚月亮又很好,姮娥躺在床上,她仿佛看见淡蓝色的月光穿透自己的胸膛,照得一颗心清晰可见。
那里什么也没有,只落了一片白茫茫的雪,寒冷而空。
她顿时低低哭了起来。泪眼朦胧中,她拿起白丸子,眼泪啪嗒啪嗒冲洗着它,说道:“是不是你在害我?你为什么要害我?”
丸子急促地抖动起来,像个受了冤枉的孩子,挣扎着要分辩。
姮娥现在也不怎么害怕它,把它用力捉在手里,恨恨道:“我喂你喝我的血,你反倒害我!”
白丸子听了这话,忽然不动了。蓦地,它身上陡然白光暴涨,将整间房子映得像水晶宫,盛大的光芒刺痛姮娥的眼睛,她不得不闭起了眼。
“姮娥,不要喝杯中酒。”
迷迷糊糊地,姮娥睁开了眼睛。
面前是一位穿着鸟羽衣裙的美妇人,她向自己微一颌首,衣裙上的五色羽毛便无风自动,如轻风吹拂离离的草原,漾起阵阵碧涛。
“西王母,是您?”姮娥连忙下拜,“三年前祭月大典,我看见过您。…...我如今已经成婚,不再是族里的巫祝,恐怕无法传达神谕。”
“姮娥,不要喝杯中酒。”西王母叹息般地说道。
姮娥愣了一下,茫然不解,但仍按照巫祝的习惯,将发梦时获知的神谕用指甲掐记在自己的手掌上。
西王母慈和的面容在眼前分外清晰,姮娥的视线像被牵引,聚焦在西王母的嘴唇上。
“姮娥,不要喝杯中酒。”她的声音如金纶玉振,使姮娥的头裂痛不已,就像有人用小刀把这几个字刻在她脑海深处一样,一勾一划都随着疼痛烙在记忆里。
“不要…...不要喝...…”姮娥在睡梦中喃喃。
“姮娥,你怎么了?”羿推了推她。
姮娥浑身一颤,从梦中惊醒,见羿正关切地看着自己。脸颊粘粘腻腻,不知是不是出了汗,她难受地动了一下。
“怎么出这么多汗?我帮你擦擦。”羿温热的掌心贴上她的脸。
姮娥喘息了一会儿,心跳逐渐平缓,她疲惫地按住额头:“我没事。”她张了张嘴,正想跟他说自己做了个梦,却听羿犹犹豫豫地说:
“明天不死药就炼成了,咱们…...咱们庆祝一下罢。”
姮娥正回想刚才的梦,她摸读着掌心记号,若有所思。
“上次你不是说没去成祭天大典吗?我想咱们也很久没有一起喝点酒...…”不见她回答,慌忙解释。
姮娥一怔,不禁蹙了眉,她的指甲一根一根戳进掌心,道:“酒?”
羿搓着手道:“我明早就去找巫祝要些酒来,自己家酿的酒总归少了点香味,还是祭祀用的酒最好。”
姮娥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好。”她答应得很干脆。
羿笑了,连声道:“好,好,明早我来准备,不用你操心。”
姮娥凝视着丈夫的笑脸,嘴角也泛起一丝微笑,却不是因为欢喜。
从前,每在月晦的夜晚,姮娥作为巫祝,守着消失的月亮一守就是一整晚。她对着黑沉沉的天幕吟唱祝词,祈求月亮迎来新生、重返夜空。第二天晚上,月亮就一定会出现。
她不明白,今晚的夜空为何看起来诡谲而幽异,如同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阴惨惨的没有尽头。
“姮娥,喝酒吧。”羿用碧绿的美酒注满一只陶碗,递给她。
姮娥并不接过,她用刚放过血的那支手臂撑着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羿。
羿不得不低头回避了她的目光。
她多么像一头白色的牡鹿啊,他想。羿刚刚学会射箭的那一年,曾经独自在山林里追逐一头牡鹿。就在它走投无路的时候,忽然回头跟他对视了。那双眼睛灵秀清澈,盈盈含怨,仿佛在问:
“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
羿深吸了一口气,把陶碗放进姮娥手里。
“喝一点,不会醉的。”他努力笑着劝道。
姮娥没有移开投注于他身上的目光,端起陶碗,轻轻抿了一口。
羿提着的心放了下来,他眼看着姮娥闭上眼睛,身子晃了晃,垂头枕着胳膊睡着了。
羿终于可以舒一口气。回过神来,他发觉自己挽弓搭箭时稳得像岩石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他咬紧牙关,从怀里拿出那枚白丸子。经过数日的血祀,它看上去变大了,变透明了,笼罩着柔和的光晕。
羿摩挲了它一会儿,走到院子里拿起了斧子。
嫦娥奔月
黑夜如一把漆黑的沙,从空中漫漫洒下,迷住行人眼。
羿手中的斧子已经高高地举起,倘若下落,则姮娥纤细的颈子里的鲜血,会立刻溅到他下巴上。羿调整了一下角度,手掌张开又握紧,闭上了眼睛。
他记得,当年他射死那头牡鹿时,也闭上了眼睛。
他双臂贯力,正待狠狠劈落——
“羿,为什么?”
羿错愕地睁开眼睛,姮娥已站起身,她的眼中泪光点点,羿看到那只牡鹿在她身上复活了。
“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杀我?”她的嘴唇簌簌颤抖。
羿颓然后退了两步,满面痛苦地跌坐在地。像是想看清他似的,姮娥一步步朝他走来。羿偏头躲避她的注目,猛然看到自己手里握着的斧子。
它雪亮、锋利,因为自己连续磨洗了它十五天。
羿紧紧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羿撕心裂肺地大喊。同时,他双手持斧,在意识中找准姮娥的颈子,集毕生之力奋臂一砍——
“扑通”一声,一个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羿的双脚被温热的液体漫过,一股热腾腾的腥气,从他们的小屋一直飘上天空。
羿眼皮急速地抖着,睁开了眼睛。
姮娥的头掉在他的脚边,至死大睁着清澈的双眼,怨着他,问着他。
“对不起。”羿低头对它说。
接着,他放倒姮娥尚且温暖柔软的躯体,血已经喷出了太多,仍在汩汩地流着,把破碎的脉管涨得一鼓一鼓。
羿的双手抖得几乎拿不住白丸子,几次滑落,才艰难捉住了它,放在姮娥的颈下,殷殷注视着。
一瞬间,白团子被血一淋,左右滚了滚,倏然裂开一隙。
一只漆黑的细爪从缝隙中探出,轻轻震了震,使外壳彻底两裂。一只夜色一般漆黑的蟾蜍,端坐在两瓣莹白的蛋壳中间。羿伸手要捉,蟾蜍轻盈一跳,竟一下子升在半空。
它昂起头,对着幽暗无边的夜空“呱呱”叫了两声,羿亲眼看到浓墨泼染般的黑夜中,陡然跃出一轮圆月。圆月大如轮,圆如盘,比一千个火把一齐燃烧还要亮,亮得晃眼,亮得像姮娥审视的目光。
蟾蜍一跳一跳,向月亮奔去。每近一步,它的身子就透明一分,最后竟化为姮娥的模样,身披素衣,款款走入月中。
羿目瞪口呆,久久失神。惊怒稍定,他狂乱地吼叫:“西王母!你竟然骗我!”
扭头瞧见分成两半的外壳,羿咒骂着扑上去,抡拳要砸,它们忽然化作一双白兔,后腿一蹬,你追我赶地奔入月亮去了。
羿仰头望着格外皎洁、格外圆满的月亮,那其中分明有一个姮娥。
她怀抱白兔,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那样冷而漠然。姮娥的眉宇间散发出月华一般冰冷的光辉,她俨然是一位天神了。
羿想发一声喊,舌头却僵在嘴里,只能徒然张了张嘴。
筹谋千秋
“西王母,你好大的胆子,月神的人选已定,竟然使巧计替换!”黄衣黄裳的东皇公质问道。
西王母笑了:“天道如此,我又能何为?”
东皇公冷笑道:“你是女仙之首,平素我对你多有忍让,如果当初选定羿为司月之神的时候,你提出意见,我也未必不依你。”
“东皇公,这都是天意。”西王母笑着摇摇头,“姮娥生于占月一族,又是最好的巫祝,月亮和女子都是阴属——这岂非天意?”
东皇公眉头紧皱,思忖半日,道:“你执意如此,我不和你一般见识。既然姮娥成了司月之神,那除了月宫,其他地方便不必涉足了。”
他忽又想起一事,向西王母冷笑道:“别的不论,如今下界已流传起姮娥盗药的传说,这也是天道么?”说完拂袖而去,化作一道金光,一闪便不见了。
西王母默然,走入层云,垂目望向脚下。
脚下的人间一片青山绿水,城郭人家,一派祥和景象。
可在西王母的眼里,无数女婴还未啼哭一声,就被父母淹死在恭桶里;无数少女未及成人,就做了新生儿的母亲;无数女子破衣褴褛下的肚腹,被丈夫借给他人,用于生儿子。
她们的眼泪汇成一滴浑浊的墨,洇在升平画卷上,确是污渍一痕。
西王母注目良久,叹息道:“天道,天道,谁又能说这是天道?”
她衣袖一振,化为一只三首豹尾的大鸟,扇动火红的翅膀,挟万钧之势飞向下界的泰山。
一场持续千年的较量,从此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