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喜欢用一个词——“特殊”。凡接受过现代高中教育的人,大抵都知道答小说题的三角度,情节、人物、主题,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够的,譬如什么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之类的新颖玩意儿,这些是不能被归纳进那三个模板里的。可我的那位语文老师是稍有些偏执的50岁男人,fossil尚且称不上,一板一眼却实在是认真的很,所以当发现有这么一些不服招安的答题要点,他难受极。那怎么办?唉,这可不就是“特殊”吗?然后凡他自己想不清的东西全成“特殊”了,简练是简练,但我甚觉不大舒服,开始说不出为什么,后来发觉,这不他妈就是耍无赖吗?我不能归纳的,便全成特殊了,仿佛什么都囊括了,但细细一想——想什么?!从这两个字里能想出什么?这特殊一开始只是一锅菜汤,其中有什么往往一目了然,但什么都向里丢,我想这一定不对味。最终烧成大杂烩,捞一勺能捞出什么尚且不能放心,指不定老鼠屎也混进去了,你叫我还怎么品味?所以,我以为我的那位语文老师的“万能归纳法”很可能是不太合适的——至少也该分一分小说散文,换个名字叫,那还好些,也不至于成一锅莫名的杂烩。
但我这么发牢骚,当然不是为了批评我的那位语文老师——相反,我对他的好意表示感激,他是很敬业的,教学成绩斐然,那套归纳应付考试是无出其右的。只是我想顺便谈一谈这好意的说小不小的不良结果。
我读《道德经》的时候,发现老子这个人很狡猾,讲的什么话都相当在理,但追本溯源:问他为什么?问他到底是什么?是“道”,那“道”是什么?“道可道非常道”,这算什么话?关键还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可见这“道”就和那“特殊”一样,成了不服归纳、不从解说之物的流放地和垃圾桶了。至于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或许是鄙人才疏学浅,实在琢磨不出,怕都是业内人士的黑话了。
所谓“特殊”,认真记过那些手法知识的好学生尚可明白于心,这种链接式的归纳还有点功用。至于“道”,我看除了老子,谁也不真正明白,后学们大多也是挂着这名,主张着自己的话——这样的归纳应该是没用了。
从特殊到一般——归纳的妙处大概在此。苹果从树上砸下来,你就能推测我跳楼也该直坠下去,所以不敢轻易尝试。若一种归纳全是特殊而没有“推测及他”的性质,那即便不是个会引人跳楼的危险思想,也至少该算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小人行径。我当然不是说信奉这类归纳的人的脑子是茅坑,但从这只进不出、只堆叠不产出的归纳来看,怕也无异了。这样说来,这“特殊”算一个坑位,那“道”也斗胆算一个,咱们这些如厕者屙进一坨又一坨秽物,却是怎么也冲不尽。虽不能从中作出令人振奋的或堪与科学发现比肩的创见,但至少闻其臭,也理应能建立一些有益的条件反射:知道这么臭了,也是时候换个坑位了。——当然最好能引进抽水马桶,不光进,还能出。
但我自觉不是个有突出才智的人,这种垃圾场式的归纳法的荒谬,我既然看得出来,那么发明它的人怎么不知道?所以我想它必定有非其不可的可取之处的。众所周知,好处一般有两类:实质上的利益与面子上的光鲜。综上所述,既然这类归纳是无法进行举一反三的无效方法,那么我以为它本身大概是没有什么实质上的益处,所以这一定是为了面子上的光鲜——那第一个把杂七杂八的令人无从下手的复杂事物归成一类的人,一定是受着许多夸赞了,尽管只是为他们取了个别无卵用的名,但我一谈起来,说什么“特殊”、“道”之类的高级词汇,你也会不明觉厉。我的语文老师就是这样使我敬佩的,老子大抵也是这么受人信奉的。但你说我知道了这一无效归纳里有什么就能怎么怎么样,至少我以为是一个包装罢了——那“特殊”里的各条名目全是我自己一个一个背下来的,“特殊”这个词儿只是个文件夹,我遇到没见过的小说手法照样不会。这就和“几何”“代数”之类的归纳法大不相同,在这些领域里总有一些归纳得出的普适原则,指导我去明白那些不在我经验存储内的东西。这样一对比,“特殊”或许连归纳都算不上了——但我一定会仍旧称赞这是一个好方法,因为语文嘛,就是为一篇篇文章“正名”,所谓“术业有专攻”,名分上的事,自然该交给这专修面子的归纳法来干。
可世上不只有名分上的事,我想不会有人不同意,那么这类归纳怕又是不可取了,至少在这些非名分的事物上。在这些事上依旧大谈“特殊”之流的行为,我愿称之为“名分主义”。谈完自己那明显有不足的方法论,再加上“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开始报告政策成果,尤其是公开化的时候,总不能缺了党内伟人们的各个理论——仿佛如此就善莫大焉。但其实我很为那些发现伟大原理的人打抱不平,有些人把自己尚且处理不了的问题变成“具体问题”,让别人去“具体分析”,这恐怕不太厚道,况且这些问题往往是疑难杂症,反令这一归纳蒙羞。大家都知道,要是能分析的话,早归纳进那些实践方案里去了,又何必打个补丁呢?无非是一块遮羞布嘛。我以为承认自己归纳能力、分析能力、处理能力上的不足,也不该是个耻辱。但既然为官的要威望,从业的要名声,满足一下虚荣,紧跟政治风向,赶上时代潮流,总是名分的事,也确不该马虎。但一来二去,成了国人的习惯,就容易造成自我麻痹与神志不清。若说处理那些实际问题是女娲补天,那么用这些乱入的归纳的胶带为天窟窿打个补丁,这像什么话?!迟早还得漏,到时候悔改,指不定附带扯下几片天穹——问题于是更大。所以名分上的归纳口头上吹吹牛得了,万不可当了真,欺世盗名乃至蒙了自己,于实干总是件不好的事。若以为万事万物都可被毫不费力地归纳进已有的或瞎掰的list中,那我大胆猜测一下:届时人们定会一口一个“道”,一口一个“特殊”,口口声声地说着有头有脸的话,真正解决问题、真正发掘方法论的事反没人干了,这一定很坏。
现在还大讲这些虚理的人,要么是极无知者,要么是极自大者。譬如那个“万”姓男子,于今怕还在数着那“万”字的一万横笔画,但这位万姓男子甚或还比这些人强些,因为这些人连归纳是什么也搞不清,更别说实用了。所以,以我的不大的智慧能给出的忠告也只两个:多长点见识,多养些谦卑。再次,也至少该少动点嘴皮,多干些实事。——当然绞尽脑汁为学生归纳出“特殊”的语文老师是可敬的,毕竟高考拿分也算是不小的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