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旧事

        今天和父亲回家看老人。爷爷走了快四年了,奶奶虽然不是一个人住,但也因为年纪越大变得耳背,更准确来讲应该是失聪。我们成了不带钥匙休想叫开门的人。

        现在的奶奶家住在楼房里,因为过去的平房拆迁,他们被分到了这里。回到家探望的现状变成了一边是大声探问,一边是嗯嗯啊啊,然后各干各的,各说各的。想要交流,要么交头接耳重重复复,要么打字写字重重复复,要么看嘴型。

        奶奶有助听器,可她不喜欢戴,听了一辈子别人叽叽喳喳,现如今我想她该是乐得清静。问她为什么不戴,她说戴了也听不清,只听到遥远的嗡嗡对话声和房间里琐碎的生活声响。我想她应该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思来想去,我发现近十年我探望她的次数越来越少,自私的人,总是找借口忙碌只想省得路途奔波。一年的爱意和期盼积攒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一起展现。到如今,我甚至连过年也回不去探望。

        其实不怪我自私,不怪我长大,不怪我忙碌,怪只怪我越发感受不到曾经的旧时光,怪我害怕清醒的现实搅混了我记忆里希望时间停止的那段年岁。我多次在梦里回到平房的场景,多么离谱的剧情,始于那个破旧的院子,也止于那个破旧的院子。开了门就是曾经的我,关了门醒来了却成了现在自私的自己。

        有人说做梦频繁梦到的场景,要么是重大变故的经历,要么是你这辈子那一个你无法说服自己忘记它的地方,因为爱因为等待因为怀念因为恋旧因为不想离开。

        那个破旧的院子有我许多年的回忆,之所以说它破旧,是因为现在的那里荒无一人,曾经有人的时候也日渐破败。可对我来说,它破旧与否,我都爱它,甚至越发想念。非常想念。

        从小学到高中的每个假期,我都会如约而至。大概父母不想管顾我又或许是希望我可以培养出来忠于陪伴的习惯。的确,我习惯了。我帮不上什么忙,很多事奶奶爷爷不让我插手,吃喝玩乐倒是由得我自己亲力亲为,但是陪着聊聊天,消消食儿,做些琐碎的家务还是可以的。比如,敲煤渣,刷碗,喂鸽子,倒痰盂,扫落叶……

        依稀记得,那是一所破旧的村落。或许称不上是村落,因为随着时光荏苒,居住的人越来越少,以前小广场上的叫卖声被星点的狗叫鸡叫替代,老人们打牌聊天热腾腾的空气也变成了最后一扇扇紧闭的门。甚至最后,那一排的平房里,只有两户人居住,一户是哑巴奶奶,一户是我奶奶。

         村落门口的小卖部,是我儿时快乐的根据地。被爷爷牵着手带去,拉开弹簧门,指着比我还高的柜台,问我想吃什么,就要什么。知道我看不到后面柜架的饮料,会抱起我让我踩在柜台上挑。我每次都只是傻乎乎的要几颗糖和无花果丝或者小果冻偶尔还有一瓶娃哈哈。辣条什么的因为那阵太小也不懂要,等年纪大些了知道有辣条却不好意思要了。那里美其名曰小卖部,其实东西少得可怜。除了一些日用品,零食什么的,寥寥无几。

        出了小卖部往下走第二个巷口就是通往平房的路,那段路不是砖路是土路,所以总会摔跤。土路的第一个十字口是哑巴奶奶家,对面是个旱厕。

        那个旱厕,早年间我使用的很少,因为奶奶家门口左拐有一个。后来那个被堵死了,这个就成了我几年的不得不用。因为离得有点距离,其次就是夜里提灯拉屎,来人还需要咳嗽示意免得吓到即将一起如厕的同志。

        过了旱厕,过了几户人家,就到了奶奶家破旧的院子。那里的房子大同小异,窗户颜色都是一样的,我之所以夜里摸不错家门,是因为奶奶家在路口,就是最靠边的那一个。

        院门是砖红色的木门,像是几个木板拼接起来的那种,可以透过横着的门缝看到院子里。门缝有宽有窄的,再夸张点不如说是加厚版的栅栏门好了。锁子也很破旧,铁片掰过去一重合,锁子一上就好了,也不担心会不会被撬开。

        奶奶家可是有一段砖路的,干干净净,除了一些鸽子屎,掉落的李子和梨子。

        进门右手是砖砌的煤坑,一座煤山在里面,定时还有黑黑脏脏的叔叔或者哥哥来送煤,当我自己玩儿了一次以后,我知道为什么会黑黑脏脏的了。

        进门左手是厨房,土路的,堆满了蜂窝煤,旁边是一个木板桌子,窗边地上有一个小煤炉,一个小木凳。窗台上摆了些许的调味料和碗盆,靠窗挂着没人带的落灰草帽,挂着一些烹饪器具。更里面摆放着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总之是没见拿出来用过的东西。

        门口有挂煤油灯的小钩,家里需要冷冻冷藏的饭菜,和新鲜的食材都会摆放在那个木桌上。木桌尽头堆放着报纸用来盖隔夜的饭菜。同样,厨房门也是个很破的木门,甚至都开关不自如的那种。

        厨房不远是砖砌的狗窝,大概有三四只狗住过那里,后面死的死,老的老,跑的跑。狗窝上面是个超大的铁盆。也许是我小时候洗澡用的。

        主屋的门是一个弹簧门加包了铁皮还是铝皮的木板门,很有安全感,很结实。右边的沙发很软塌,我不怎么喜欢坐,坐的整个人要陷下去了。

        单独的座位是爷爷后来专用,坐在那里吃饭,坐在那里喝酒,坐在那里对我笑,坐在那里发脾气。茶几太矮,所以我们吃饭有另一个大的方桌, 可以展开成圆桌的那种。

        方桌上铁打的茶叶罐,大酱碗,碗上的大葱和流水的菜盘。我大概在那桌上吃过上千顿饭。过年的时候一桌子十几盘也摆的下,里面依然有铁打的大酱碗和碗里的大葱。

        方桌的前面才是正宗的灶台,每天要封火加煤的那种。灶台不算很大,也放不下东北的大铁锅。但是灶台连通着主卧的墙壁。冬天我超爱那暖乎乎的烫脚石,也是砖砌的。灶台上可以热菜热水,灶台里可以烤馍馍烤饼子,嘎嘣脆黑乎乎的那种,我喜欢卷葱酱吃。我小时很好奇灶台里红彤彤的煤炭,用炉钩掏出火星的时候,觉得好看极了。第二天,因为我的行为,封好的炉子彻底灭了,我才知道原来好看是要付出代价的。

        电视柜是一个带储藏柜的柜架,电视足够老,偶尔需要拍打才能从雪花变成正常画面。平日里,我不怎么看那个电视,因为基本属于爷爷一人,看一些我不喜欢看的新闻和抗日剧。此时此刻的我肯定和奶奶在主卧要么横着聊天要么竖着聊天。只有春节的时候我会看,用那个电视看过十几年的春晚,伴随着和妹妹的嬉笑和打闹,听着父亲喝多后的碎碎念还有母亲和奶奶的小声聊天。电视下面是放碗筷杯子的地方,过年的时候才能见到那里被掏空的样子。那空空的样子,是我难忘且喜欢的样子。

        电视柜与沙发之间是一个老式的带抽屉的书桌,放着从没用过且超级大的录音机,据说还可以听广播,枕巾蒙头一盖多年没有动静过。桌子上面有一层玻璃,下面压着许多照片,票据,有父亲和叔叔们小时候的丑丑照片,还有爷爷奶奶年轻时候的美照,思来想去好像只有我小小屁孩时期的照片,但是忘记压在哪个位置了。

        墙上也挂着一些照片,依稀记得好像有爷爷奶奶的合照,我们的全家福,和被撕的丑丑的翻页日历。抽屉里是药品,爷爷奶奶的药,二叔的药,我的药,过期的药。

        爷爷的独立沙发对着主卧的门,主卧的门也是破旧的木板门。门上的福字总被贴歪,忘记贴的时候,上一年的福字变得发白也没人会去管。

        窗下老旧的缝纫机蒙上块破布就成了桌子,摆着电话,电话本,老花镜,还有奶奶爷爷的一条或者多条烟草,脚踏板上放着落灰的鞋子。窗帘上印着竹子,夏日晚风吹来的时候,窗帘飘动,竹子也印的墙上一晃一晃的。总觉得那个窗帘是为了和衣柜相衬买的,因为衣柜上玻璃层是老去的海报,海报上一个小人,一只熊猫,一截啃完的竹子。

        衣柜里面是奶奶的衣服居多,整整齐齐的摆在那里,赏心悦目。记忆深刻的是衣柜里樟脑球的味道,奶奶家每个衣柜都是那个味道。我觉得大概是怕我弄乱,所以我的衣服都是放在其他地方。衣柜右半部分是带锁的,一扇长门打开,有三层隔断。里面锁着的是家当,证件和烟。

        衣柜右边是带抽屉的大桌子,超级大的那种,上面摆放着两个奶奶嫁妆的大箱子。我的衣服通常被收放在这里。箱子和衣柜的夹缝里,藏着为数不多的书籍,超厚的现代词典,姑姑剩下的外文书,和一些我看不太懂的小说,杂志。书的前面有一些常备感冒药,我在的时候,那里没有空过。

        大箱子上面铺了层塑料布,不打开的时候,是个很高大的桌子,摆着该有不该有的日用品。随墙插着一个鸡毛掸子,除了用来打扫床铺,偶尔也被父亲用来打扫打扫我。箱子打开,上层是我的衣物,下层是床单被罩被褥。我有幸在那大箱子里睡过一次,很软,很柔,位置充盈,充分满足了小时候想要的安全感。

        缝纫机对面是主卧床,多么顽强的铁床,经得起四五个人在上面腾挪。是床,不是炕。床多数是我和奶奶睡,我上学的日子,大概就是奶奶一个人睡了。床下是灰灰土土的砖地,铺天盖地的鞋子摆放在那里。我害怕下面有老鼠,所以从没有以身犯险钻过下面。

        我大部分的假期时光是在床上度过的,靠着火墙,或者踩着火墙。或看书学习,或陪爷爷奶奶聊天。房顶上灯的灯绳我用手拉过,用脚拉过,甚至用牙拉过。夜里窸窣下床,在痰盂里解手。是了,奶奶家是没有厕所的。

        灶台左边是二叔的房间,前面是厨房。厨房迎面是大铁盆,我洗澡那种,塑料小盆,大水缸,铁桶。大水缸上摆放着水瓢。铁盆旁边是水管,逢冬必冻,所以寒假的我,琐碎的帮忙里还有一项就是帮忙抬水。

       步行大概五十米去一个胖奶奶家用铁桶接水,提回来。小时候的我,力大无穷似得。案板上面总是粉粉面面的,因为奶奶家面食居多。案板左边是放面粉的柜子,至少我在的时候,没见过见底过。

        厨房我去的少,因为帮不上什么忙,洗碗是在小盆里接水洗,用竹子编的碗刷清洗,洗洁精用多了还被说,害怕冲不干净。我少去厨房的另一个原因是,很冷。夏天不谈,冬天好冷,因为窗户始终是关不上的。

        电视柜左边是我们全家洗漱的瓷盆和铁架,因为铁架不够大,所以香皂和洗发水都是另拿凳子装摆的。我用它洗过脸,洗过头,洗过衣服,还给爷爷奶奶洗过头发。指尖油腻的触感我至今都记得,洗完后奶奶的头发变得花白,我想帮忙染发却被拒绝。果然漂亮的女人,自己变美只相信自己的手。

        院里后来开了新的屋子,刷了新的墙,装了新的门,还是木板门。我不知道为什么搞那些,就知道姑姑的同学们过来帮忙,我很高兴,因为有长相好看的哥哥们。我蹲在石灰堆那里玩耍,随后,手被烧伤。收起了我快乐的嘴脸,疼得面目扭曲。

        新的屋子,什么也没有,只有进门左拐的卧室。一张冷清的平板床,一张冷清的桌子,灰灰土土的地面,以及爷爷往后许多年独自在那里休息和生活。

        我小时候不懂原因,后来懂了。因为爷爷生病了,和二叔住不方便了。可是为什么不和奶奶住呢,大概因为我长大了。

        往年我都是去了那里,吃喝玩乐,和爷爷奶奶遛弯儿,聊天,看月亮,在院子门口的树根坐着乘凉。可是后来我发现,事情还是那些事情,但爷爷站不起来了。

        双腿变成了带拐,带拐变成了坐椅。最后出行变成了坐那种可以自己手摇前行的小车。所以,我所陪伴的遛弯儿,变成了,你去把爷爷推出去转转,你去把爷爷推回来吃饭了。

        如果我当年,多些在清冷小屋的陪伴,是不是现在想想也不会觉得那段记忆那么寡淡与空洞。

        病情持续了几年,后面爷爷连基本的下床都困难,只能终日在床上醒来,吃饭,喝酒,抽烟,发脾气,睡去。床单被罩上些许的烟洞是不是能证明曾经独自一人在床上的他发生过什么。那阵的我,高考,上大学,很少回去。

        后来他们迁去了楼房,爷爷被安排在一个向阴的小屋,继续着每天的醒来,吃饭,喝酒,抽烟,发脾气,睡去。此后的生活,我了解的不多,因为早就在高中时期结束了假期的陪伴,只有过年才会回去一两天。

        只知道星星点点,比如爷爷夜里睡觉掉下床,奶奶抱不起来他,需要敲隔壁寻求帮助,比如爷爷吃了头孢还喝酒,结果进了医院,比如爷爷临终前半个月我去探望的时候,我和老公嘻嘻哈哈的嘴脸。瘦到脱相的他,话也基本说不出。那时的我,为什么不多看看他,也好过他躺在玻璃棺里时,我看着他不动的面容哭了几个小时。

        听说,他临走的时候,是在疗养院里,他想喝酒,想抽烟,但不允许。最后抢救了两个小时,我接到父亲的电话,告诉我,你爷爷死了。那阵的我,还在电脑上和游戏互换灵魂呢。

        我怀念过去在院子里的生活,怀念爷爷早上悄悄开门叫我起床,怀念夏日的夕阳之时,他坐在院子里给我做了这辈子我唯一难忘的红烧茄子,怀念他带着我吃大饼夹酱卷葱,怀念他因为高兴分享我一筷子的二锅头,怀念他在麻将桌上驰骋,我在他旁边不懂装懂,怀念他拄着拐杖走了二里路给我买了一盒火柴炮,然而我并不敢放,怀念过年时候他在方桌正位,听着我的祝福,塞给我压岁钱,怀念他在外面对别人骄傲的说,看,这是我大孙女,多漂亮,尽管是我推着他,怀念他在床上动弹不得还关心我,问我冷不冷,饿不饿,怀念他在病床上双眼无神的看着我,想说却又说不出的那些话。

        的确,这一切都是我所怀念的,我希望时间可以重回那些年,锁住那些年,我不想长大,想一直在那里快乐的过下去,我不怕冬冷夏热,不怕蚊子,不怕冻牙的漱口水,不怕在铁盆里洗澡,不怕二十米远的旱厕,不怕鸡鸣狗跳,不怕不喜欢的抗日剧,不怕冬天去帮忙抬水,不怕小卖部买不到心仪的小吃,不怕没有电脑和手机,我什么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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