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魏孺人媵也。嘉靖丁酉五月四日死。葬虚丘。事我而不卒,命也夫!
婢初媵时,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孺人又指予以为笑。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
它的大意就是:
寒花这个丫头,是我的妻子魏氏的陪嫁丫头。死于嘉靖十六年五月四日,葬在土山之上。她没有能侍奉我到底,这是命啊! 寒花当初陪嫁来我家时,年方十岁,两个环形发髻低垂着,一条深绿色的布裙长得都要拖地了。有一天很冷,家中烧火煮荸荠,熟了,寒花将已煮熟的荸荠一个个削好皮盛在小瓦盆中,盛满的时候,我刚从外面进屋,拿起来就吃;寒花立即拿开,不给我。我妻就笑她这种样子。我妻经常叫寒花倚着小矮桌吃饭,她就吃,两个眼珠慢慢地转动着。我妻又指给我看,觉得好笑。 回想当时,一晃已经十年了。唉,真可悲啊!
《寒花葬志》只有这么短,只有一百几十个字。粗一看去,是悼念一个不幸早亡的侍女寒花。
从这个意义上说,与寒花十年相处的,笔下却只有她十岁时候的两个片段,作者对寒花的记忆也未免太少了。这样少的记忆怎么会有感情去为一个身份卑微的她写一篇祭文呢?
这说不通。
对比归有光另一佳作《项脊轩志》,一间老屋“南阁子”,他都有那么许多记忆在其中:祖母的殷殷期望、老保姆讲述母亲生前对儿女的疼爱、妻子和自己在这间房子中的幸福生活……写来饱含深情,声情并茂,细致入微。为什么到了这一篇就如此轻描淡写呢?
奥妙正在此处。
写了寒花两件事:一,煮荸荠,归有光进来随手就要吃,她却不给,引得妻子发笑;二,妻子叫她吃饭,她吃饭的样子憨态可掬,引得妻子发笑,指给归有光看。
这两件事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引得妻子发笑”。
十年前的往事重提,原来是令归有光想起了当年与妻子的快乐生活。
抚今追昔,不仅斯人已逝,就连曾经亲历此情景的小丫鬟寒花也去了,即便作者想要找一个人一起回忆一下妻子都不可能了!
“回思是时,奄忽便已十年。吁,可悲也已!”这一句才是这篇文章的关键之处。令人痛彻心扉的不是今日葬寒花,而是由寒花而忽然觉察“十年生死两茫茫”了!
不写亡妻而写思念,有一种悠悠不绝的余味自人心中慢慢地弥漫开来,更加催人断肠。
再比一比《项脊轩志》吧。
那一篇文章也是归氏佳作,向来为人称道。其最后一部分:
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大意是:此后五年,我的妻子嫁到我家,时常到项脊轩中,跟着我问一些历史上的故事,有时候靠着小矮桌子跟我学写字。我妻回娘家,说起家里的小妹妹们的话说:“听说姐姐家里有阁子,什么是阁子啊?”这之后六年,妻子去世,房子坏了我也没有修它。又过了两年,我长期养病无聊,于是让人重新修南阁子,结构和之前有一点小小的改变。修好之后我常年在外,也不怎么回来住。
院子里有一棵枇杷树,是我妻子去世的那一年我亲手种下的,现在已经长得如同伞盖一样高大茂密了。
这一段写妻子娘家的小妹询问南阁子的事情。试想,如果不是妻子口口声声说到南阁子,娘家小妹又怎么会知道呢?妻子为什么会反复提及南阁子呢?自然是那间小小的旧屋中有许多琴瑟之欢。所以待到妻子去世,这一见证归有光爱情幸福的屋子,他也无心修缮了。
结尾一句更是令人垂泪而拍案之语:
妻子去世时初种的树已经高大茂密,给人以“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之感,其沧桑与心痛令人泪垂。
然而不写“魂魄不曾来入梦”的死别之伤,只写树的长大,让人拍案叫绝。
与《寒花葬志》相比,不难发觉,也是同一笔法:表面上写着波澜不惊的其他生活琐事,却是“不写而写”,其中情意委婉曲折,感慨遂深。
归氏散文,即便是被他得罪了的另一散文名家王世贞,也在他身后坦诚钦佩,不吝赞美。而归氏的“绝技”大约就是这独步古今的“不写而写”吧。
【附:实在太爱归氏此笔法,我前一篇《旧书小趣》尝试模仿归氏笔法,未知成功与否,但显然比自己以往是进步许多,才会得到各位友人的鼓励,也算归氏的一个拙劣的后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