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弭长厚
正德元年十二月二十四,余生于昆山,余生七年,先妣为聘定先妻。一年而先妣弃余。家境急遽败落,十岁余作《乞醯论》,十余岁已慨然有志古人,年十四已应童子试,世宗嘉靖三年初作《项脊轩志》。弱冠尽通《五经》、《三史》、大家之文,师事同邑魏校。余晚婚,初举吾女,每谈先妣时事,辄夫妇相对泣。又三年生吾儿,曰孙(即子孝)。先妻时已病,然甚喜。临死之夕,数言二儿,时时戟二指以示余,可痛也。次年纳媵婢寒花以育幼子,回思是时,婢初媵年十岁,垂双鬟,曳深绿布裳。一日天寒,爇火煮荸荠熟,婢削之盈瓯,予入自外,取食之,婢持去不与。魏孺人笑之。孺人每令婢倚几旁饭,即饭,目眶冉冉动,先妻又指予以为笑。
嘉靖十四年,继配王氏年十八来归。王孺人为宋丞相魏国文正公后,(王旦)父早卒,母沈太君教之甚修谨。同甘苦者十有七年,知书史,尝治毛诗,同大义于有光,语之辄能了了。吾与王孺人非独伉俪之情,别有世外之交。以余好书,故家有零落篇牍,辄令里媪访求,遂置书无虑数千卷。
后寒花生女如兰,如兰死,又生一女,亦死。予尝寓京师,作《如兰母》诗,后世佚失不见于世。须浦先茔之北,累累者,故诸殇冢也。坎方封有新土者,吾女如兰也。死而埋之者,嘉靖乙未中秋日也。女生踰周,能呼予矣。呜呼,母寒花微,而生之又艰。予以其有母也,弗甚加抚,临死,乃一抱焉。天果知其如是,而生之奚为也?
嘉靖丁酉五月四日寒花死,书《寒花葬记》。葬虚丘。次年王孺人生女二二,其生之年月戊戌戊午,其日又戊戌戊午。余以为奇。斯年余在光福山中,二二不见余,辄常常呼余。一日余自山中还,见长女能抱其妹,心甚喜。及余出门,二二尚跃入余怀中也。既到山数日,日将晡,余方读《尚书》,举首忽见家奴在前,惊问曰:“有事乎?”奴不即言,第言他事,徐却立曰:“二二今日四鼓时已死矣。”盖生三百日而死,时为嘉靖己亥三月丁酉。余既归,为棺敛,以某月日葬于城武公之墓。呜呼!余自乙未以来多在外,吾女生既不知,而死又不及见,可哀也已!逾岁生不肖子祜。
嘉靖十八年,复归故地,执笔旧作增文补记:
“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时至轩中,从余问古事,或凭几学书。吾妻归宁,述诸小妹语曰:“闻姊家有阁子,且何谓阁子也?”其后六年,吾妻死,室坏不修。其后二年,余久卧病无聊,乃使人复葺南阁子,其制稍异于前。然自后余多在外,不常居。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次年举乡试名落孙山,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曰安亭,在吴淞江之旁。盖图志有安亭江,今不可见矣。土薄而俗浇,县人争弃之。予妻之家在焉,予独爱其宅中闲靓。嘉靖二十一年王孺人生子子宁。成化初,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堂宇闳敞,极幽雅之致。壬寅之岁,予始携吾儿来居江上,读书于此。宅西有清池古木,垒石为山;山有亭,登之,隐隐见吴淞江环绕而东,风帆时过于荒墟树杪之间;华亭九峰,青龙镇古刹、浮屠,皆直其前。亭旧无名,予始名之曰《畏垒亭》。
震泽之水,蜿蜒东流为吴淞江,二百六十里入海,属文而作“江至此欲涸,萧然旷野,无辋川之景物,阳羡之山水。独自有屋数十楹,中颇弘邃,山池亦胜,足以避世。予性懒出,双扉昼闭,绿草满庭,最爱吾儿与诸弟游戏,穿走长廊之间。此余平生之乐事也。
十二月己酉,携家西去。予岁不过三四月居城中,儿从行绝少,至是去而不返。每念初八之日,相随出门,不意足迹随履而没。悲痛之极,以为大怪,无此事也。盖吾儿居此,七阅寒暑,山池草木,门阶户席之间,无处不见吾儿也。
葬在县之东南门。守冢人俞老,薄暮,见儿衣绿衣,在享堂中。吾儿其不死耶?因作思子之亭。徘徊四望,长天寥廓,极目于云烟杳霭之间,当必有一日见吾儿翩然来归者。”
时吾儿生甫三月,日夜望其长成。至于今十有六年,见吾儿丰神秀异,已能读父作书,常自喜先妻为不死矣。而先妣晚年之志,先妻垂绝之言,可以少慰也。不意余之不慈不孝延祸于吾儿,使吾祖、吾父垂白哭吾儿也。余穷于世久矣,方图闭门教儿子;儿能解吾意,对之口不言而心自喜,独以此自娱。而天又夺之如此,余亦何辜于天耶!
岁之十二月,余病畏寒,不能早起,日令儿在卧榻前诵《离骚》,音声琅然,犹在吾耳也。会外氏之丧,儿有目疾,不欲行,强之而后行。盖以己酉往,甲子死也。前死二日,余往视之。儿见余夜坐,犹曰:“大人不任劳,勿以吾故不睡也。”曰:“吾母勿哭我;吾母羸弱,今三哭我矣。”又数言:“亟携我还家!”余谓:“汝病,不可动。”即颦蹙甚苦。盖不听儿言,欲以望儿之生也;死于外氏,非其志也。
呜呼!孰无父母妻子!余方孺慕,天夺吾母;知有室家,而余妻死;吾儿几成矣,而又亡。天之毒于余,何其痛耶!吾儿之孝友聪明与其命相,皆不当死。三月而丧母,十六而弃余。天之于吾儿,何其酷耶!
长女后适(嫁)吴原长,乡进士吴中英纯甫之子。
嘉靖三十年,王孺人罹病而卒。余涕泣而为作赞曰:哀窈窕,思《关雎》,杳不见,乘云霓。堕明月,遗轻裾。风萧萧,惨别离。来陈宝,景帝珠。何珊珊,是耶。
次年冬续聘费氏来归,隔年有光入城御倭,费孺人娩身才三日,仓卒携家,舟行半里许,一奴遥呼疾之,置婴儿于怀,行布裳裹之,掷入舟中,盖即新生子子骏也。
后子祜娶刘氏,太学生在之女。子宁娶卢氏,兵部员外郎之女。
八上春官不第。徙居嘉定安亭江上,读书谈道。学徒常数百人。嘉靖四十二年,费孺人生子慕。四十四年春三月,有光应礼部会试,始成进士,授长兴知县。次年费氏生子子萧。余用古教化为治,当职谬寄百里之命,止知奉朝廷法令,以抚养小民;不敢阿意上官,以求保荐,是非毁誉,置之度外,不恤也,言之于众。每听讼,引妇女儿童案前,刺刺作吴语,断讫遣去,不具狱。大吏令不便,辄寝阁不行。有所击断,直行己意。大吏多恶之,调顺德通判,专辖马政。明世,进士为令无迁倅者,名为迁,实重抑之也。隆庆四年,大学士高拱、赵贞吉雅知有光,引为南京太仆丞,身列文学侍从之位,留掌内阁制敕房,修《世宗实录》,积劳染疾,次年正月十三日,余抱恨卒官,时年六十六岁。费氏遗腹有女,未字。
越明年,子祜亦卒。万历三年子宁卒。后数载,子骏娶顾氏。子慕聘周氏,太学生廷望之女。大理寺寺丞凤鸣之孙。刑部尚书謚康僖公倫之曾孙。子萧傅氏,礼部儒士赘之女。至此,其后辈尘事,莫可赘言。
阅《项脊轩志》,偶的遐思览先人生平,以先生之口吻自述平生,斯文拙作于当代,难登大雅,此为闲趣,如有错漏,还望斧正指摘。
壬寅壬寅丙申辛卯作于京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