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A不喜欢农村。三轮车在坑洼泥泞的道路上颠簸了一小时后,嘎吱停下。小A随着妈妈跳下车,看到了一边邻家,一边田野。
小A被妈妈拉着往前走,到某个地段就摁住鼻子,厕所,牛粪,鸡屎的味道冲鼻而来。
村里老头们拄着拐杖,坐在路边庙堂的台阶上一动不动,呆滞地看着我们走过。
在村落广场,妈妈停了下来。几个男孩子在踢足球。妈妈朝其中一个男孩子喊了:“小凡”。一个黝黑瘦小的男孩跑了过来打量我们。妈妈兴奋地拉着小男孩的手,“叫妈妈,这是你妹妹”。 小A不知道面前的这个小男孩是什么反应,但是五岁的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有个哥哥。
多年后小A知道自己是幸运的。那些先是生了两个女儿才怀上一个儿子的人家多是把中间这个女儿留给老人照顾:舅舅也有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的惩罚,把中间这个女儿放到了一深山老妪家十几年,后又费劲财力从这个老妪的家里把女儿抢了回来。小A不是中间这个女孩。
穿过一条鹅软石砌成的小道后,小A看到了奶奶的老屋。屋顶铺着黝黑的瓦架,两个木墩子撑住前头,前院有一个大水缸,几树梅花,后院一个池塘,漂浮着一大片的水草 — 那是给鸭吃的。侧房是一个猪圈,躺着两只猪不时发出哼哼的叫声,马桶也放在那里,也就是黑色的橡皮桶。
奶奶正在做竹面。竹面是奶奶从捣面浆一步步到拉面的全手工手艺,因为在竹竿上晒干而叫竹面。奶奶看到我们马上停了下来,过来嘘寒问暖,张罗着要进屋煮桂圆茶给我们喝。屋门有一道坎,跨进去之后小A看到只有一个灯泡孤零零地挂在天花板,光线昏暗,通往二层的楼梯像梯子一样,只有横板。
这时隔壁的阿婆也闻声走了进来,“啊哟哟,这是谁到了呀。”妈妈连叫我们喊“阿婆”。 阿婆比奶奶年轻几岁,看起来很活络。阿婆如其他村里人一样喜欢问小A“谁是你的妈妈,你爷爷叫什么名字”,这让小A反感地撇了头。何必明知故问,耍小孩子呢。
阿婆是可怜的。她的老公,也就是小A爷爷的弟弟,很早就病逝,留下她,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平时少不了被人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阿婆还有个中间的女儿,在她14岁的时候接了回去。这个女儿也是从小寄养在他人家中的,听说脑子有点问题。阿婆和这个女儿经常吵架,一次小A看到女儿用尽力气把阿婆推倒,然后就逃走了,不知所踪,再也没找回来。后来阿婆再婚,男人虽忠实可靠,但是男人的前妻是一个神经病,还留下了一个有点神经质的儿子。这个继子平时经常受到伙伴的嘲笑和排挤,却仿佛天生有种自信般,不管在谁面前都能自说自话,手舞足蹈。不幸得是他遗传了癫痫病,在8岁的时候,就是在这个老屋的阁楼床上,抽搐而死。阿婆平时靠串珠,种地为生,需要各个亲戚的资助,个性也爱贪小便宜,也因此经常受到乡亲和亲戚的排挤。
奶奶走到大锅灶,拾掇柴火塞进灶炉里,拾掇着煮茶招待小A一行人。小A只知道家里的是煤炉灶,从未见过这么大的锅和炉灶,且是用木柴烧的,便过去帮忙添柴。
阿婆开始和妈妈唠叨,言语间都是夸赞妈妈在外面生意做得好,要回来造大房子的恭维话,也苦着脸感叹自己没有那么好命,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住新房子。奶奶在一旁不满地嘀咕到,这个老屋多好,几十年了。
后来小A才知道,妈妈这次回来是为了决策老屋去留的。村里的年轻人有一半都出去做生意,幸运的赚了一些钱便想回村里建个新房,一方面报答父母,一方面就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成就。新房在村的另一边,靠近马路,有四层楼高,每层楼有六间房子,围成一个广场。爸爸妈妈平时仍然在外省租房子住,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来。平时这诺大的房子只有爷爷和奶奶住,奶奶却更喜欢呆在这破旧的老屋里。自从阿婆变成遗孀后,爷爷就让她住在老屋的侧房,一个卧室,一个厨房,加上一个阁楼。眼见着村里的一户户人家筹建了新房,阿婆也心急了,便瞧上了老屋这个地段。阿婆知道爷爷心软,明里暗里地一直在恳求爷爷把剩下的老屋低价卖给她。恋旧的奶奶自然不同意,这才把妈妈叫了回来主持大局。
阿婆走后,奶奶立刻嚷嚷,这老屋不能卖,是根,是命。妈妈劝说着奶奶,这些老的旧的迟早都要淘汰的,村里哪家不是有点钱就建新房子,人要往前看云云。奶奶说,那也不能就这样半送半卖给阿婆啊。两人争执不下,便决定等爷爷和爸爸回来做主。
爷爷和爸爸都在外面打牌。爷爷通常一元一局,大不了输个几十块,爸爸与他的那帮烟酒伙伴则是几百甚至上千一局,有时候半夜回来说赢了两万,有时候蔫蔫地嘟囔着好几千没了。 这个农村的上一辈与下一辈,穷与富,有一道极端的隔阂。
小A一家犹疑不决。一个星期以后,阿婆带着她婆家的人来闹了。小A和哥哥从小卖部回来,看到门都被看热闹的邻居堵了。他们哭天喊地,嚷嚷着阿婆前夫的名字,说对不起他的在天之灵,没有光宗耀祖。奶奶和妈妈下楼回骂,说他们不应该过来闹。后来爷爷答应了把老屋卖给阿婆,他们的关系却是不相往来,互相心存怨恨了。
几年后,小A回乡探亲,曾经走过的鹅软石小道都变成了水泥路,老屋的地盘也都被翻新,没有了院子前面的梅树,也没有了大水缸,却竖起了三层楼高的新房。村里的新房和老屋鳞次栉比,象征着农村的消逝,一个时代的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