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过了一个寒假，从工厂回来，写作小组又转战农村。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处偏僻的山区，过去是老革命根据地。因为这原因，一条铁路弯弯曲曲修进了山。山里人口稀，物产少，没有什么可运的东西，火车头一天拉着几节车厢也就那么往返一趟。我们在仲春时节离家，小火车一路咣咣当当吱吱嘎嘎，将我们送进了山。在一座小的连候车室都没有的车站我们下了车。一条铁道卧在峡谷中。
生产队派人来接我们，开来一部名叫起宏图的手扶拖拉机。我们爬上拖拉机小拖斗，柴油机“突突突”震天响，黑烟直冒。离开火车站，起宏图在山路上上下下弯弯曲曲走了三个多小时，才望见了目的地。
我们到的这个村子有四、五十户人家，在山里算是比较大的村子了。大都是些土坯木板房，有些砖墙也已陈旧不堪。生产队给我们安排住在一栋旧仓库里。男的住一间，女的住一间。一路旅途疲劳，大家摊开行李在木板铺上草草入睡。
第二天，山村的晨鸡将我们唤起。端着脸盆到村旁的小河边洗脸。河对岸就是山，草木青翠，连绵起伏，河面吹过清清凉风。大家站在河滩上，挥挥手伸伸腰呼吸着山里的新鲜空气。村子里，家家屋顶上飘着缕缕炊烟，同山脚河面弥漫的晨雾一起冉冉升起；远处的山呈着墨绿色，河岸一块块农田露着褐色的泥土；收割了的油菜秆还卧在地里，有的田里灌满了水等待着翻耕。几畦田里，两寸来长的稻秧绿油油，密密实实如绿毯，这是插栽大田的水稻秧苗。山里的第一天，都有些兴奋，望着面前的景物，同学们指手画脚，吵吵嚷嚷喧笑着。此时，我也融入山野乡村大自然中，暂时忘却了昨日旅途中那点忧郁。
突然，呼啦啦从河岸边的树丛中钻出几只小牛犊般大的动物来。黄黄的皮毛，扫帚似的大尾巴，支着耳朵瞪着眼朝几人不怀好意地呲牙。“狼。”同学们惊呼着，丢下脸盆往回跑，气喘吁吁的。慌慌张张在村口，遇到出工的村民。喊：“有狼。”村民不相信，说狼早就打绝了，很多年没见狼。正说着，道旁草丛中钻出一只来。同学惊叫：“狼进村了。”村民们笑起来。有人一唤，那动物上前很亲热地冲村民摇着尾巴。原来是狗，虚惊一场。我们不好意思地转回身，都说这山里的狗真大。
村里的知青来看我们。有几个是我们中学同学，其中一个叫扁鸭子的同学还和我同过班。他们读了两年初中就下乡了。也就一年多时间，一个个晒得黑黑的瘦瘦的，争先恐后向我们诉着苦。很快，我们就体验了他们的生活。
初到乡下，有些生活不习惯。这里拉屎的茅房，只是在村边地头挖一个坑，埋一只大缸，上面横两块木板，四周用柴草围起一人来高，遮挡一下。茅房男女不分，谁先占谁用。粪坑里蛆虫乱爬，臭气熏天，踩在木板上令人战战兢兢。在村外，如果站在高一点的地方，不经意往茅房那边一望，时常会看见柴草圈里撅着一只黑得发亮的大脏臀。村民用水都是在村边一口小水塘。这水塘呈８字形，一边在淘米洗菜，一边就在刷着粪桶。塘边癞蛤蟆蹦来蹦去，看着叫人恶心。我们用水不到这水塘，宁愿多走几百米路到村外河里挑水。平时河水还清，一下雨就浑浊不堪。用这水洗脸，毛巾都是黄黄的，怎么洗也洗不干净。刷牙漱口，嘴里咯咯吱吱尽是沙子。我们担水回家，倒在水缸里使劲放明矾。水是澄清了许多，可这水喝起来味道很不好，涩涩的。村子里没有电，到了晚上我们就点起蜡烛，后来觉得点蜡烛费钱，就像村里人一样点起煤油灯。灯光摇摇拽拽，屋里半明半暗，看书得凑近灯火才看得清。久了鼻孔都熏黑了，天黑都早早歇息。
写作小组有两个男老师带队，都四十多岁。一个胖子姓崔，一个瘦子姓曾，两人性格截然相反。胖子老师崔性格开朗，风趣幽默，善交际。他风趣的谈吐，广博的知识，优美的男中音很得学生喜爱。下乡后他从不下田劳动，也不督促我们劳动，挺随和。倒是常指使我们帮他跑腿做事。见到生产队的小队长，笑嘻嘻递上几支烟，腆着大肚子，吹嘘自己同公社县里的关系。那些乡下人拿他当大干部，对他毕恭毕敬。瘦子老师曾不苟言笑，是个很刻板的人。他对我们要求很严，刚下乡第二天就赶我们同知青一起下田劳动。劳动时他自己抢着脏活累活干。凡事都小心谨慎，走路不让我们踩了庄稼地，要排着队。乘船过河他站在船边生怕我们掉河里。我们同知青搭伙吃饭，有谁多夹了两筷子菜，过后都要挨他批评。
春耕农忙季节，早晨天刚蒙蒙亮，当我们吃过早饭扛着锄头出门时，那些村子里的农民已经在田里干了好一阵子。我们不会耕田，拿着锄头在田里锄草，或者从村里向地头送肥。天很冷，打着赤脚走进水田，有一种刺骨的感觉。干不大一会，我们一个个从田里爬上来，瑟瑟地拄着锄头铁锹站在田头，不愿再下水。在田里劳作的农民似乎没有感觉到寒冷，他们赤脚踩在水田里，神态自若，慢悠悠不停地劳动着。这时，曾老师把我们都赶下田，结合实际大讲向贫下中农学习，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必要性。
同学们都没想到学写作动笔杆子也这么辛苦，那几个对写作并没什么兴趣，想着来混日子的同学更是叫苦不迭。他们也实在是没有什么历史知识社会经验，看看中国的历史，知识分子从来就没有轻松过。
刚下乡生产队请了个妇女帮我们烧饭。当然大婶的工分是要我们出的。我们吃的是生产队里自己种的新米。用一只很大的铁锅烧饭。砖砌的炉灶，烧着茅草和树枝。这种锅灶烧饭很好吃，特别是锅巴，黄黄脆脆得很香，我们铲起来用手抓着当点心吃。虽然没有什么菜，我们的饭量却大增。一段时间劳动，再加上山里的空气清新，我在家的失眠症竟好起来。
在村里，老师带我们到贫下中农家中访贫问苦。生产队长首先向我们介绍情况。这一带过去是老革命根据地，土地革命时期很多人参加了红军，有着光荣的革命传统。这里自然条件很差，山多地少，现在仍然很穷，许多乡亲家徒四壁，大姑娘都没一条好裤子穿。生产队长的土话一串串很难听懂，唠唠叨叨老旱烟一袋接一袋抽，熏得我们眼泪直流，他还以为是被他的故事感动了呢。
在生产队长介绍下，我们去访问了村里贫雇农代表老五保爷。老五保爷今年七十三，孤寡一人，住在村东头一小土屋里。他无儿无女，无亲无靠，瘦骨嶙峋，满脸鱼网纹，皱得像干树皮，牙齿脱了大半，只剩三两颗支撑着门面。别看老五保爷现如今这老态龙钟样，年轻时参加过农会，打过土豪。红军长征时，他差点跟了去。老五保爷向我们讲他过去的故事，听了后，有同学说：那时，老五保爷要是跟红军长征去多好，现在就享受老红军待遇，有房子有工资，说不准还能当干部到中央里去呢。
另一个同学说：“谁知道他没参加红军长征是福还是祸。要知道红军长征出发时有三十万人，到陕北只剩三万人，老五保很大可能就是那二十七万人中一个。那把老骨头不丢雪山上，也埋草地里了。”我们都不赞同他的观点。认为与其穷困在山沟里一生，不如闯出去革命一回。
空闲时，我们帮老五保爷挑水。有同学从家里出来带了几只苹果。也给老五保爷送了两只。在山里苹果是稀罕东西，老五保爷一辈子还没吃过这好东西。他捧着两只大苹果喜之不禁，举到眼前左看右看，放在鼻前嗅了又嗅。说：“这苹果真是好东西，瞧这颜色多鲜艳，红扑扑像孩子的小脸蛋。瞧这形状圆圆滑滑的像女人的屁股。孩子的脸女人的屁股这两样东西都是叫人欢喜的。”老五保爷的样逗得我们都笑起来。
老五保爷已经干不动农活了，全靠生产队养活。他有时提只破粪箕在村口田头拾点粪。他为自己不能下田干活而歉疚，常不耐烦地感叹：怎么活这么久。念叨着：“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今年怕是难过去了。”平时，老五保爷喜欢坐在村头的大碾盘上，吧嗒根烟管晒太阳。一群闲着无聊的年轻人围着他，听他说古道今。我们下乡在村里，无事也喜欢往人堆里凑。因为这是和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美其名曰接受传统教育，瘦子曾老师也就不干涉我们。老五保爷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村子，却有一肚子天南海北的故事。他给我们讲三山的传说。他的故事对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向往，好像走出山都是美好的神仙世界。
从我们村旁这条河坐船顺水一直漂下去，五十里就会到一条大河，叫赣。从赣再坐船漂下去，五百里就到一座大湖叫鄱。穿过鄱，到一条更大的江，叫扬子。扬子江浩浩荡荡，一直向东奔去，一千五百里流进大海。大海无边无际，它的深处有五座仙山，名叫岱屿、员峤、方丈、赢台、蓬莱。每座仙山上都住着许多神仙。有黄金打造的宫殿，白玉筑成的栏杆。岛上结着长生不老果，仙枣长得有瓜那么大。神仙身上都有小翅膀，能自由地在海面上飞翔。吃着长生不老果，没有压力，没有争斗，游戏玩耍无忧无虑，快乐极了。
然而，这五座仙山都是漂浮在大海中的，下面没有根，一遇风浪，就会流动。神仙们担心仙山漂流无定，万一漂到北极去沉没在大海里就可悲了。他们到天帝那里诉苦，请求帮助。天帝答应了神仙的请求，派了十五只大黑乌龟到海中把五座仙山用头顶起来。它们三个一组，一只顶着，其余两只便在下面守候。一万年换一次，轮流负担。这些顶仙山的神龟，做这工作一开始老老实实，后来就有些调皮了。有时在大海里拍打它们的脚爪，戏耍起来。使得仙山上的神仙受到颠簸，吃了不少苦头。不过，这点颠簸也不算什么，神仙们还算安定。
又过了许多年，在离我们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叫昆仑山。住在昆仑山的北面有一个大人国。这个国家的人都特别高大，其中一个人闲得没事，带了一根钓竿到海里钓鱼。他两脚一跨就到了大洋，钓竿一甩就甩到了仙山这里，举起钓竿接二连三钓起六只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的大乌龟。把乌龟背回家，烧了吃。可怜岱屿和员峤两座山没有了乌龟顶载，便流到北极沉到大海里。上面的神仙慌忙飞到其他三座仙山上。
神仙们状告到天帝那里。天帝知道这件事，很生气，惩罚了大人国的人，使他们变小了许多，以免他们再出去惹祸。不过仍有好几丈长呢。五座仙山沉没了两座，只剩下蓬莱、方丈、瀛台三座，还叫大乌龟们顶着。自从受了大人国的教训，乌龟们老老实实很安静，再也没有出过什么乱子。现在这三座仙山还漂在东方的汪洋大海中。
老五保爷讲得很认真，我们听了神话故事都表示不相信，问他听谁讲的这个故事。老五保爷说听他的爷爷讲的，他的爷爷又是听爷爷的爷爷讲的。有小年轻问他怎么不坐船去寻仙山。老五保爷说年轻时忙于糊口，现在经不起颠簸了。再说仙山被神龟驼着，会漂，凡人无缘是寻不到的。当然这是老五保，如果地主富农借给他个胆也不敢讲这封建迷信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