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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冬至日开始,太阳由南回归线返回,北半球白天变长,阳气渐升,冬尽春回,一元复始,又是一个新的循环。田远老家一直有冬至日祭奠祖先的习俗。
一
冬至日前一天晚上,田青禾在堂屋认认真真地准备着第二天上坟要用的物品,那神态俨然像是古时候的官员行最庄严的祭礼。而田远则熟练地把小串的鞭炮、火柴、肉块,还有苹果和烧鸡等全都收拾准备好。
上坟祭拜祖先最为关键的是准备化过的火纸,刚买来的纸并不具备任何功能,需要经过一整套处理程序才能成为阴间流通的货币。这套程序就是化火纸,也是田青禾最拿手的操作。先把一刀刀整齐厚实的纸铺开,拿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在纸上连续“拓印”,不是真要印出记号,只是用手平着抹过去,这就算把每一张大纸变成整版的百元冥币了。然后再取适当厚度的纸张,用大拇指压紧中心位置,其余四根手指顺时针连续压着火纸划动,不一会儿就把一沓厚厚的火纸变成蒲扇一样的一摞纸,一沓纸的边缘就变成均匀的锯齿形状。
每每看着折叠成扇形的纸,田远都觉得那更像是艺术品,出自田青禾之手的艺术品。田青禾特别希望田远能学会他的这套手法,这次他又试图说服田远。
田远瞥了一眼,“这恁难,我可学不会。”
田青禾丝毫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咋就学不会了?咋学会吃饭了?马上要初中毕业的人了,眼睛难道只会看黑板了?来来来,看我这手,这样连着划,哎,再这样一折,这难在哪儿了?”他举着散开的纸不断地抖动,特别像孔雀开屏时尾巴的震动,得意之中还有炫耀。
田远盯着看了一会儿,还是一脸蒙的样子,拿着纸的手也停了下来,被田青禾一把抢了过去,“别看了,真不是个干活的料!看你的书去吧,还是我自己弄起来方便,去去去!”田青禾把田远轰走了。
田远站起来就去摆弄他的那些个作业本和书去了。但他这个时候的心思并不在学习上,年后这学期结束就要参加中考了,期待之中更多的是担忧。他又看了看忙碌不停的父亲,心里不由得毛躁起来,眼睛盯着书本,心却早已经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这个冬至日正赶上周末,田远跟着田青禾一早起来就开始在埋着不知道是哪一辈祖先的坟地里起起跪跪。田青禾总说上坟祭拜赶早不赶晚,这样才像个合格的后辈,先辈有知也一定会把运气加持给最勤快努力的人。田远只是跟着,如果不是田青禾介绍,他都不知道那些坟地里当年躺的是谁,只是田青禾说应该叫什么他就叫什么,多余的话他也不会说。
每个坟堆前面都有黑黑的一堆灰烬,有些还没有燃烧完全,剩下小小的纸片在地上散落着,像是没有捡拾干净的钱币。田青禾不停地把化开的纸分开往火堆上放,田远觉得有点慢,就伸手扔了一把进去,差点把正燃烧着的火打灭。田青禾一脸严肃,“要分开放,没有烧完的纸在地下都会变成残缺的钱,用不了。还有,烧纸一定不能用棍子翻来搅去,把好好的钱都整碎掉了,他们还怎么用?”
田远的脸被燃烧的火纸烤得有些发烫,跪在火堆前不知所措。在家里他无所畏惧,可真要面对躺在地下的人时,他还是担心被哪位祖先记恨上,不得不老老实实虔诚地磕了几个头,再按照田青禾说的又放了几张散开的纸到火上去。薄薄的深黄色纸张燃烧得特别快,淡灰色的纸灰更是被烧热了空气带着飞上了天空,打着旋儿在坟头上盘旋,然后落在坟堆上。
天阴沉沉的,早上出来的时候还亮堂堂的,等把所有坟地走一遍已经快中午了。天没有变亮堂却更黑了,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灰色床单,阻挡了太阳光照射下来。两个人回家的路上,田青禾一直拧着眉头,刚刚了却了祭祖的大事,他好像又有天大的事压在心头,“看这个样子,这个冬至的天不会好到哪儿去了,明年的麦收……”
田远看着田地里青得微微发黑的麦苗,想着田青禾应该会说明年收成一定会大好的,却没有等着下面的话,父子两个就这么默默地往家走。
二
冬至过后,人们很快就进入到过年的状态里,匆忙地准备着各种年货,早已经把冬至那天糟糕的天气扔到九霄云外。老天也很给力,年前连续下了两场大雪,把整个农田和村庄都盖在一片白茫茫之下,像是上天在辽阔大地上投下了一张巨大又厚实的棉花被,等着辛勤的村民们在上面绣画出一个漂亮的新年。田青禾的担忧也迅速被大雪覆盖,今冬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这可不只是三层被,齐膝深的雪咋的也有十层被了。他也和其他村民们一样在做着枕着馒头睡的美梦。
时间在美好的梦里总是过得特别快,眨眼之间就到了清明节气了。过了清明就开始下雨,断断续续下了快一个月,依然没有要停的意思。雨越下越大,什么农活都干不了。那天坐在屋门口看着外面的雨,田青禾和田远聊起了鱼跃龙门的故事。
“这么大的雨,鲤鱼最喜欢,它们可以通过雨水到处跑,实现跃龙门的梦想。这个时候的雨水也正是小麦需要的,灌浆更饱满,可以多出面粉。但是一直这么下就坏了,很容易让小麦倒伏,那就得不偿失了。”
田青禾说的都是田远从未听到过的,关于农事作业他一窍不通,田青禾说什么他都觉得是对的,但这鲤鱼跃龙门的说法只存在于故事里,他从来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过雨水能让鲤鱼实现跃龙门的梦想。
“我咋没有在哪本书上看到过鲤鱼通过雨水跃龙门,会有这么神奇吗?”
“这可不是神奇的故事,你看看门口水沟里时常会有不大的鲤鱼,它们就是趁着大雨从其他大鱼塘里跳过来的。虽然这个过程并不轻松,但只要够努力,执着于跃龙门的鲤鱼是一定会跳出它不喜欢的鱼塘,找一个它喜欢的鱼塘安家。”
田远还是想不通鲤鱼是怎么靠着雨水实现跃龙门的,他觉得鲤鱼一定是被特别大的雨滴砸坏了脑袋,好好的大鱼塘不安心,非要受那个罪到处跑来跑去,如果是他一定安心待着,到哪里还不是都一样喝水吃饭。
太阳一直也没有露面,长时间的阴雨引起了村民们的恐慌,世界末日的传说在村里流传开来。有人说太阳不会再回来了,整个地球将都是黑夜,要早做准备。可是准备什么呢?没有人知道,人们开始焦急地在田地里转悠。
直到小满节气还是阴雨绵绵。“小满小满,江河渐满。”村里村外河沟里的水渐渐满了起来,让人担忧的不是水满了怎么办的问题,而是小麦已经到了成熟关键期,如果继续看不到太阳,这一季的劳作将是一场空欢喜,过年期间枕着馒头睡的美梦也只能是美好的梦了,再无法成为现实。
村头大喇叭又在广播着香港即将回归的消息,喇叭也因为长时间淋雨有些嘶哑,不时会“滋啦滋啦”地响一下,好像是人的灵魂深处最敏感的神经被来回拨弄,躁动不安。靠着大路边的院墙上画的紫荆花被雨淋得只能看到轮廓了,隐约还有一些字迹嵌在墙上,但已经没有人关心它的存在,所有人的心都被连绵不绝的雨水牵动着,一边祈祷着老天爷大发慈悲停止下雨,一边期盼着小麦正常生长。这个时候只有小孩子们没心没肺地在雨水里疯跑,抓青蛙逮蛤蟆,有时候凑巧了还能在路上的水沟里抓到鱼塘里跑出来的小鱼。
过了芒种节气依然在下雨,村里的人们彻底慌了神。有人开始在村头龙王庙祈求龙王神大发慈悲收了降雨神通,为此还摆上了一整头猪,烧了一人多高的香火。那香火一直烧了一天一夜,把龙王庙都映照得通红通红,围了一圈的人们个个满脸通红,沉默不语,只希望靠虔诚的心感动苍天和龙王神,停住这绵绵不绝的雨水。翻卷的纸灰在蒙蒙细雨里飘荡,像是无处安放的灵魂,被雨水打湿后落在地面上,变成阴暗黢黑的灰泥消失不见。
也许是人们虔诚的心打动了龙王神,端午节前一天雨停了,可并没有彻底晴起来,依然是阴沉沉的。但即使这样也让人看到了雨停的希望,他们开始敲锣打鼓庆祝,还给龙王庙送去了更多的香火和纸钱。端午节当天终于看到了太阳,虽然地面仍然是稀泥满地,却丝毫不影响人们兴奋的心情,每个人的脸上终于像天空一样开始挂上暖洋洋的笑容。端午节的粽子也没时间吃了,趁着天气晴好要尽快收割小麦,如果再来一波雨水,这一季的辛苦都将化成泡影。
正在人们忙着往家运收割的小麦时,太阳只出来了两天就渐渐隐去了脸面,阴云又占据了天空,让人们刚刚露出的笑脸还未来得及收起就僵在了那里。因为连日的雨水让道路和田地里都是泥水,各种车子无法下地,收割小麦全靠肩挑,在又一波雨水来临时也只收割了不到三分之一,大部分的小麦又一次浸泡在水里。
田青禾在去年冬至日的担忧在这一刻成了现实,但他依然在盘算着时间,希望老天能再慈悲一次,只要两三天的大太阳就能把这几亩地的小麦收完了,哪怕有些发霉的也能保障一年的口粮了。但看这淅淅沥沥的雨,没完没了,听村头嘶哑的大喇叭预报说后面连续五天都是下雨,并没有一个晴天。
田青禾站在田地里看着挂着水珠的麦穗,眉头皱成了一个疙瘩,细细的雨丝不断缠绕在他的头发上,形成密集的细小水珠,和田地里麦穗的麦芒上挂满一串串的水珠一模一样,颗颗饱满,一个个破裂后又不断形成新的水滴。
这一场大自然给农人们出的考卷让所有人都几乎交了白卷,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部分的小麦在雨水里发灰变黑,然后生出芽脚,冒出嫩绿色的麦苗,彻底绝了人们丰收的希望,只能期待着下一季的作物收成。
三
田远去县城参加中考那天终于迎来了晴天,虽然大部分小麦已经发芽,但也要收割掉给下一季庄稼留出生长空间。田青禾照例骑自行车把田远送到乡中学去,叮嘱他认真考试,一定要通过上学这条路脱离这旱涝不定的农活。田远不敢看田青禾的眼睛,只是低着头应着,又不敢打包票一定能考好,他心里实在没有底。
乘坐学校包的车去县城的路上,田远看到路两边堆了很多发了芽的小麦,就那么乱糟糟的一堆挨着一堆,应该是被人们遗弃掉的。他突然觉得他也会像那些发了芽的小麦一样被遗弃,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吓了他一大跳。他不知道自己如果中考交了白卷会是什么后果,田青禾肯定会大失所望,甚至极大可能还会像以前考试不及格时那样把他暴揍一顿,以解心头之恨,如果再加上这一次小麦没有收成的愤恨,田远觉得这一次毒打是肯定跑不掉了。想到这里他每一寸皮肤开始发紧,条件反射一样害怕。
长时间的阴雨天不只是会让小麦发霉,人的情绪也会发霉,整个人都会堵得发慌。中考的两天时间里终于迎来了大晴天,这也让田远终于可以痛痛快快喘口气了,考试也特别顺利,他从来没有觉得考试这么轻松过,这么看来考上高中的把握很大。在回家的路上,田地里大片的雨水都已经消失不见,小麦都已经被收割完成,田间地头堆了很多已经发芽然后又迅速干瘪了的小麦。夕阳下的农田更显荒芜,本该金色的麦浪却是一片狼藉,沉闷异常。
到达学校的时候田青禾已经在学校等着了,田远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闷声不语。他不知道如何安慰田青禾,其实他更担心田青禾问及他的考试。
“考完了咋样?”田青禾像是突然想起来还有考试这个事一样,低沉地问。
“我觉着还行吧。”田远心里在打鼓。
“不管咋着,能上高中就成,我要不是那些年瞎胡闹,一准儿考上高中,去上大学了,哪还用遭这罪!”田青禾话语里全都是不甘和抱怨。
“听老师说也不是个个都能上高中,考不上也不是就没有出路了。”田远并不是非得和田青禾对着干,他确实听班主任说了这样的话,只是他忽略了前面一大段和后面一大段,完全歪曲了班主任说教的意图,现在拿来和田青禾讨论,也是说得没头没尾的。他觉得上不上高中并不是唯一的路,上学只是一个阶段,这个阶段过后他还是会像田青禾一样回到土地上劳作。
“拉倒吧,班主任肯定盼着你们都考上高中哩,怎么可能放弃你们?你可不能有这想法,可不能像这发霉了的麦子,白瞎了那么好的麦种,全倒在一场雨里,毫无用处了!”
田远没有应答,扭头看着田地边上到处堆着的霉变了的麦子,它们彻底被遗弃了,一部分会腐烂在地头,还有一部分将变成烧火用的材料,最终都将化为灰烬。
去年冬至日上坟的时候,田远就已经感觉到田青禾的担忧,这一刻他终于知道田青禾没有说完的后半句话是什么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田青禾说中,但他开始以另一种眼光看田青禾了。
他被田青禾最后一句话给震惊到了,难道是在说他毫无用处了吗?如果他真的没考上高中,是不是就成了田青禾说的那个白瞎了的麦种了,那他会不会也一样被抛弃?可他一直也没觉得自己是优秀的那一类人,没有考好也一样很正常。还有田青禾说的那些个鲤鱼,如果就这么不跃出水面,难道它们就没有吃的吗?这样想着,心里又开始烦躁不安起来。
四
命运总喜欢捉弄内心不安的人。经历了那么久没有阳光的日子,突然连日的晴天,田远反而觉得明晃晃的太阳有些扎眼了,让他心里有些发毛。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不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中考成绩公布那天。
田远那天去学校看中考成绩的路上,看着一片一片被镰刀收割后的麦茬,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像刚刚从土里长出的一根根尖刺,一眼望去,犹如灵魂最深处生了钉子,不安又刺挠,浑身不自在。有一些土地已经被机器翻过,麦茬横七竖八地混杂在黄黑的土地里,格格不入,却又不得不陷在土里动弹不得。
当全国人民都沉浸在香港回归的兴奋中的时候,田远中考失败了,悄无声息又惊天动地。伴着校园喇叭中《东方之珠》的歌声,田远没能忍住想哭的冲动,坐在教室里眼泪不停地掉。就像歌词里唱的,每一滴泪珠仿佛都是摔碎的尊严,再也拾不起来,只能任风雨吹拂几百年。香港回归了,可是田远却觉得自己离家更远了。
田远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不敢说又不敢不说,实在不想让田青禾失望,更不想让他的信仰崩塌。但在田青禾给的压力下,他如实说了中考的结果,傻愣愣地等着即将降临的暴风骤雨,田青禾第一次没有因为考试成绩不好暴跳如雷,也没有抡起他那千层底的布鞋,更没有面红耳赤地斥责。他只停顿了下手里的农活,叹了口气说:“先栽种完红薯再说吧,看这天马上要下雨了,等了这么久,地里的活可不能耽误了,这第二季的收成可荒废不得了。”低下头继续收拾着那些干活用的农具,像是小孩子摆弄最心爱的玩具。
无所事事的田远待在家里更无聊,他就跟着田青禾在田地里转悠。他也开始关注天气对农事耕作的影响了。比如在小麦收割期间是不需要雨水的,今年却偏偏连绵不断下得昏天暗地,而在栽种红薯的时候又需要一场大雨浇灌,以方便刚栽种的红薯秧苗生根发芽,但今年又连续晴天,土地干得快冒烟了,让刚刚从小麦发霉的苦楚里露出笑脸的人们又愁云密布。就像他坐在考场准备考试的时候,突然笔没了墨水,脑袋里只剩下大片空白,纵有天大的能耐也只能上交白卷。
但是农时不能耽搁,人们陆续开始肩挑手提河里的水栽种红薯苗。天气也开始转阴下雨,家家户户更加忙着抢种红薯,田远中考失利的影响也被匆忙的抢种冲淡了。看着田青禾在雨中穿梭的身影,田远突然有一种感觉,田青禾就是那条试图跃过龙门的鱼,在雨水里不停挥舞着手臂,跳啊跳,大堆的红薯秧苗就是他赖以跳动的支撑,托着田青禾越来越远,消失在雨里。
田远觉得自己像淹溺在小河沟里的小鱼,任凭他努力蹬地挥手也无济于事,一直陷在中考汪洋里跃不过那道门,如陷泥潭,苦苦挣扎,前途命运也从一片光明变得昏暗如夜,看不清方向,找不到出路。
初夏的天气已经开始像娃娃脸一样变幻无常,只阴沉了小半天,一阵大风过去就开始暴雨如注,刚刚下午两三点的天已经黑如夜晚。站在屋里的田远看着父母进进出出地忙碌着,傻愣愣地看着。这些年他没做过什么农活,再加上内心有些恐慌,更加不知所措。
“考试考傻了吗?不能帮着拿点东西!?”
田青禾吼了田远一嗓子,然后使劲坐在凳子上开始忙着剪那些秧苗。田远被吼得下意识抖了一下,借着灯光看到父亲的眼睛红了,不知道眼角是泪水还是雨水。他慌忙上去帮着拢那些没有剪的长长的秧苗,并把剪过的短苗收拾到大筐里。
田青禾看了田远一眼,叹了口气,“我也是着急了,先把这一波庄稼种到地里去再说,你也别有太大负担,你才多大点儿年龄,不读书怎么成?我再想想办法吧。”
田远不知道田青禾说的办法会是什么,但他知道田青禾说话从来没有落空过,既然这么说了一定有让他把书读下去的办法。
五
土地也是有灵性的,在汗水浇灌下总会产出丰富,每个季节都能收获一批应季的产品。田青禾不断用汗水在土地上完成一次次生活的考验,虽然偶有紧张慌乱,却依然坚定执着。今年的天气是个例外,但他相信田青禾一定会有办法应对,至少可以努力挣得供他们几口人的吃穿用度。
田远的记忆里田青禾并不算特别严厉,却独独对学习考试严苛认真,总盼着田远能通过学习走出一条上升的路,脱离这日夜循环的辛苦农活。田远并不讨厌在家种地,但他从田青禾的话语里听出来了不寻常,那就像是一种信仰,田青禾认定田远只有学习才能通往人生更高层次,别无他途。田远仍然记得当年第一次考试不及格的情景,他被田青禾打得很重,有种要被打死的错觉。田青禾千层底的布鞋“啪啪”地落在他身上,跪在地上的他不敢躲也不敢跑,直溜溜地跪着受罚,眼泪流成了河。田青禾曾经威胁他:“下次再不好好学习,考不好,吊到树上打!”
也许是真的害怕了,自那次因为考试不好挨打以后,田远再没有让田青禾操心过学习的事,更没有给他吊到树上打的机会,直到这次中考。
其实初中三年里田远也并不是每次考试都名列前茅,但身体的疼痛记忆让他不敢向田青禾说出真实情况,每次都用班里的荣誉欺骗田青禾。虽然躲过了打骂,却最终没有躲过中考的当头一棒。
就在田远兴致高昂地准备转战到土地劳作上时,生活却用它残酷的手狠狠地抽了他一记耳光,让他痛恨农活的同时更下定决心要靠学习走出农村。
那年夏天,一改麦收时节的阴雨连绵,开始干旱起来。当时正值芝麻成果的关键期,一旦得不到充足水分供养,长成的芝麻果会大面积脱落,甚至颗粒无收。为了不耽误这一季的土地产出,大家开始为抗旱忙碌起来。田青禾为了挣钱刚过正月十五就随着亲戚外出打工了,抗旱的重任一下子落到了田远的肩上。
任何事情真正做起来远不如看着简单,田远一直觉得轻松的农活突然变得麻烦而且繁重。抗旱浇水离不开水源和电源,田远在和邻居协商用电时被无情地拒绝了,无论如何商量都未能成功。最后还是另一家邻居帮着接上电源,总算解决了大问题。但邻居提出帮着给他们家的芝麻地也浇一下,田远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芝麻地浇水不敢高高地喷灌,会把脆弱的芝麻推倒毁坏,只能蹲在芝麻地里或者弯着腰,把水带一点一点地移动,贴着地面慢慢浇水。既费时间又极其劳累,田远和母亲中午饭都没时间吃,才把自家地浇完浇透,后来再帮助邻居家的芝麻地浇水,已经到了晚上。
披星戴月顶着夜色收拾完浇水后的残局,回到家后,田远坐在家门口的石头墩子上哭得劝不住。他没有想到只是一个浇水而已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如果再加上种植、收割、施肥等农活,那简直不可想象。
那天晚上田远累得饭都没吃,直接就躺下睡着了。母亲后来告诉他,那天晚上睡着后听到他哭得很伤心,可他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这一次芝麻地抗旱的经历让田远深切感受到了绝望般的难,他开始理解田青禾为什么坚定地让他上学走出农村了。
六
人间皆苦,因为总不能如愿,更没有选择的余地。眼看着周围小伙伴们陆续开始上学,田远内心开始没有着落起来,有时候在门口一坐就是半天,他又想念上学的日子了。
田青禾外出打工也没能坚持几个月,就因为与工地上工友闹矛盾不得不回来。几个月打工虽然挣得不多,也有了一些积蓄,他又把家里唯一的老牛卖了换了一些钱,在县城一所私立学校重新给田远办了入学手续。田远明显看到田青禾瘦了许多,也许是外面打工吃不好,但更多的应该是操心上学的事情吧。
终于在冬至节气前学校来了通知,田远过完年就可以去上课了,田青禾说想办法让田远继续上学的事情总算有了着落。
又到冬至日,这一次田青禾什么都没有说,田远主动帮着收拾祭祀用的纸和各种物品。他还主动学起了如何化纸,竟也学得有模有样,虽不像田青禾做得那么标准好看,但也都化开了。所有东西准备齐全,田远挑起东西就跟着田青禾出了门。
先是去了那些不知道名字的祖先们的长眠地,一个个坟堆被清理得很干净,还有一些坟地栽着郁郁葱葱的柏树。在这个平时路过都觉得阴森害怕的地方,田远却在祭祀的时候有了一丝温暖。他跟着田青禾最后到了爷爷奶奶的坟前,坟地是被田青禾重新修缮过的,整个坟上都是细细的土,周围用砖块砌了圈,像他亲手化开的纸一样有着均匀排列的锯齿。
田青禾开始在坟周围走来走去,捡起坟上被风带落的枯草,又把坟两侧的柏树上枯黄的枝条折掉,扔给田远。田远开始烧纸,随着纸张增多,火烧得越来越旺。随着热流飘飞起来的纸灰舞动起来,拧成一股粗绳子绕着坟头打圈,最后覆盖在坟上,好像有一双大手在不停收拢那些纸灰,薄薄地盖在坟上。田远透过烟尘看着那些微微浮动的纸灰,如果按田青禾的说法,这一次烧了这么多的纸钱,爷爷奶奶在另一个世界一定会成为富翁。
回家的路上,田青禾叮嘱田远:“这次到县城上学一定要好好学,千万别荒废了机会,必须上出个样子来,也让城里你那狗眼看人低的大伯睁眼看看,咱们到底行不行!”
田远跟在后面,低着头,小心躲着泥巴路面上被拖拉机压出的深深的车辙印。他特别喜欢踩那些高高隆起的泥巴,每踩一次就像完成修复大地的任务,将高低不平的沟壑重新踩成大概平整的路面。田青禾说的大伯他是知道的,前些年每到过年的时候还会去大伯家拜年,田远对这个总是冷着脸的大伯并没有什么好感,但大伯拿的红包是所有亲戚中最多的,所以心理上并不排斥他。这次听田青禾这么一说,好像是在大伯那里受了天大的委屈,他也不敢乱说话,就低头听着。
“我在县城哪有认识的人哟,我去找他,他竟然说你根本就不行,让我不要花这个冤枉钱,这是人说的话吗?今年开始我们家和他们家断绝关系了!哪有这样的亲戚,狗眼看人低!要不是我恰巧碰到我上中学时的一位同学,你这上学的事怕是真要泡汤了,你看看,你还叫他大伯,他连一个多年不联系的同学都顶不上!”
田青禾不停地抱怨着,往年还有来往的亲戚在这一刻成了势同水火的仇敌,就因为一句否定的话和有事指望不上的态度。田远继续在路面上跳来跳去,他还在可惜今年最大的红包要没了,但田青禾决定的事情他无力改变。
这个冬至日是个大晴天,太阳特别好,晒在身上温暖得像是到了春天。田远想如果自己是一棵小草,一定会误以为春天来了而生长发芽。天蓝得没有任何阻挡,似乎能一眼看到遥远的宇宙边际,一架飞机像一支势如破竹的利箭在蓝天上留下一条长长的白线,然后随风渐渐扭曲变淡。田青禾没有像去年一样说一些预测的话,田远却从这天气里感觉到了幸福和新生的气息。
七
中考成绩公布已经是7月份,正值洪水肆虐抗洪抢险紧张的时候,田地里的庄稼全被淹了。田青禾每天去田里看,也没能保住一棵秧苗,索性不再管田地里的事了,开始天天跑村头大桥上看洪水滚滚而过的河流。
再勤劳的农民在大自然的破坏性力量面前也无能为力,这一年第二季庄稼又一次收获无望。好在田远的中考成绩让田青禾有了希望,田远终于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这也意味着他半只脚已经踏入了大学的门。听到这个消息的田青禾一脸得意,完全看不到庄稼被淹的苦楚。
这个冬至日依然晴得万里无云,田远收拾了下东西就回家了,因为他还要陪着田青禾去上坟。自从去年冬至日上坟后,他开始期待往后的每个冬至日了,那寒冬之下热腾腾的烟火不但烘暖了身体,也让灵魂有了片刻的安静,就像又一次重生一样满身轻松。老祖宗传下来冬至日上坟的习俗不只为了祭奠先人,它还包含了结过去重新出发的意思。在烟熏火燎之中将过去的不堪都付之一炬,给祖先们一个优越的物质保障,也给自己紧绷的神经放松的机会,在虔诚的祈祷里坚定积极向上信心。
这一次准备上坟的东西时田青禾没有让田远动手,从始至终都是他一个人在忙活,边忙活边吹着轻快的口哨,看起来心情很好。田远也没有闲着,帮着把母亲准备好肉菜、水果和一些自己做的甜果子分别放在两个大竹编筐里,又试了试轻重,尽量保持两个筐差不多重,方便挑起来行走。
村里的泥巴路被来往的拖拉机压出深深的沟壑,越来越不好走了。再加上前一段时间下雨,路面上的大坑里都积了水,因为天冷还结了薄冰,有的冰下有水,有的没有水,他也不敢贸然踩下去,只能歪歪扭扭地来回闪躲。本该大半个上午就完成的上坟用了整个上午时间,田远最后给爷爷奶奶上坟的时候已经中午了,太阳正好悬在头顶。
田青禾一边烧纸一边向田远的爷爷奶奶汇报,无非是今年风调雨顺收成翻倍了,地里的收成好了,田远又考上了县城最好的高中,以后田家这一支也有大学生了。田青禾还不忘抱怨田远的大伯几句,说他从农村走出去就忘了这个家,也不愿意帮衬这个家的其他人,以后就没有这家亲戚了。
田远默不作声,虽然这事因他而起,但他并不愿意参与大人们之间的纷争。他熟练地把纸一沓一沓地分开放到火上,又整齐地摆放了些菜品和水果,认真地跪在坟前磕了几个头,触及地面上松软的土壤,被烘烤热了的土地就像小时候伏在爷爷奶奶怀里撒娇的感觉一样温暖安稳。
两个大筐里已经没了东西,但高低不平的路面依然不好走。田远看着田青禾晃晃悠悠的背影,说:“老舍先生说,考试考不死的都是神,还说是十世童男转世,这样看话,我们是不是都很厉害?”
田青禾仍然晃悠着两个大筐,边走边说:“是很厉害,管他是神还是童男,咋着都要考试,索性考好一点喽,考不好不就被别人说是假神衰货了!”
田青禾跳过一个水沟,喘了口气,接着说:“在这片土地上考的是咱的饭碗,饭碗能不能端得住,碗里能装下多少饭,当然要靠自己的努力和辛苦,但老天让不让你端起碗来就难说了。你那考卷上考的是你的知识,你写的是好是坏那都是你的人生,老天就管不着你啦。”
田远低着头,小心地躲避着地上的坑洼,他不知道老天能不能管得着他,但田青禾肯定能管得着,而且田青禾能够把饭碗端得牢牢的,田远相信自己一定也会端得牢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