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就是最近这几年,假如你某天在N市的街头上,看见一个穿着上世纪的衣服,一直低着头转悠,好像在地上找硬币的男人,那一定就是我了,人们常常叫我老莫。
这一年我被聘去某报社写小说。工作时间,免不了要坐在桌子后面的椅子上磨屁股,伏在电脑前发呆。也不知道是先磨的屁股,还是先发的呆,这实在让人苦恼。透过屏幕,是一副中年大叔的脸,双眼迷离,目光呆滞。同事们认为我一天到晚都在打瞌睡,这话是不对的,我的小说不总是打着瞌睡写出来的,总要留有思考的时间。但似乎由于打瞌睡的时间大于思考的时间,况且思考的样子跟打瞌睡的样子无太大区别,于是我便被认为一直都在打瞌睡了——这便是我上班的情形。
除了顶头上司,很少有人管我,毕竟我是畅销书作家。
上司总是穿着一件宽大的皮衣,走起路来露出两条洁白的腿。在椅子上坐久了,她起身时大腿的后面会留下红色的皮衣印迹——好像挨了打,触目惊心。那件衣服不暖和,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穿这件衣服。
人们常常对陌生的东西感到好奇,于是我写我爹的事情。当然,父亲是很熟悉的角色,但加上后缀——一位副县长,便似乎有些疏远。小说里,我爹是个风光人物,在出版之前,初稿的结局也是风光的。
就像“父与子”一样,写老的自然离不开小的。在小说里,我写了小时候参加酒席的经历,这也是我的上司觉得“不明所以”,建议删掉的情节。当时的我隔着桌上低矮的玻璃隔板看着上司粉红的脸蛋,对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我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也许更早的时候说起。那些事情发生在夏天,又或者在冬天。谁也不会想到,作为一个农村人,我爹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自从成为棉花加工厂的工人后,居然不知何时当上了县供销社政工科长,接着又升到党委副书记,再到社主任兼党委书记,再到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县长,确实蹦哒得不慢。可能人红是非多,背后议论他的人也不少。
与此同时,别墅有了,山珍海味有了,各种高级享受、顶级待遇、小资情调也都有了。那些精美的食物,成箱成袋地飞来。有冰箱之后又添置了一个巨大的冰柜,但依然有许多食物变质发臭。
印象里,我爹总是一茬又一茬地往来于电话之间,电话之后便是酒局。那时祖母健在,我尚小。我奶知道我爹酒后闹事的威风,也知道我爹“病”了,便嘱咐我去当“纪检委”,她曾意味深长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这人啊,生病了总得吃药。有的人会主动找医生;有的人则会一直等到病人膏肓,让医生主动去找你!”
我当然不知道这样一个重大的使命就落在了我的头上,而我对酒局的记忆,只有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记得真切。
我第一次去时,距离他被撤销职务,开除党籍,判处无期徒刑还有六个月时间。
至于其他情形,我倒只记得参加过的几次“纪律检查”都十分成功。这个名头着实好使:酒桌上,我说一句话,没人敢唱对台戏。但这到底是假成功还是真失败,自然不是当时的我能说清楚的。
当然,一次可以,两次也凑合,三番五次总要有人要来撵我出去,并大骂一声:“什么调皮捣蛋鬼!”但到头来,没人来骂我,也没等我开出一剂“良药”,我就被“撵”走了。
最后一次参加酒席,距离我爹被“双规”仅剩两个月时间。
由于我捷报频传,家中的奶奶和母亲对我大加称赞,我也干得更加起劲。那次我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然而不知为何,这次却异常艰难,没有人再听我的话,反而喝得更加起劲。我看着他们,膀大腰圆,千层下巴,满身油腻,觥筹交错之间,我挥舞着细小的胳膊,抬头拍打着巨人的腰身,突然感到一阵眩晕,便哭了起来。这时人们开始“注意”到我。
一个醉醺醺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一晃一晃地蹲下身子,拍了拍我的肩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他要来打我,要撵我走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
谁知他悄咪咪地说:“好娃娃,我给你看个好东西。”于是便在自己兜里掏出十块钱,递给了我。
“叔叔这点心意你收下,去出去买点零食吃吧,乖。”
我愣住了,好像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慢慢地驱使着我——那时的我当然不会有这样的感觉。我突然想了很多很多好吃的零食,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我天真无邪地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说了一句谢谢叔叔,便开开心心地踏出了门槛。——这便是我被撵出去的经历。
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参加过我爹的酒席。原因有很多,一是因为时间久了,虽然仍有干劲,但其实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二则是因为那次酒局过后,我爹突然就走了,我也再没有见过我爹。
上司听了我爹的故事,沉默不语。良久开口:
“那你为什么要在最后写你爹兢兢业业,省吃俭用,为人民服务一辈子呢。”
“因为那是我的药方。”
“有意思,但在我看来,你的药方只是开给你自己的而已,而且也并不是一剂良药。”
轮到我沉默不语。
我思虑再三,终于下定决心,去监狱探望父亲,对他说,爹,小说出版了,第一页写了这样一个故事:
“我的故事,要从二十年前、也许更早的时候说起。那些事情发生在夏天,又或者在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