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理群教授谈鲁迅作品教学
鲁迅作品怎么讲
周作人曾经说过,汉语有三大特点,即为装饰性、音乐性和游戏性。其实这也是鲁迅语言的特点,我们讲鲁迅作品,讲鲁迅的语言,就应该紧紧地抓住这三大特点。
鲁迅语言的装饰性,主要体现在它的绘画性和色彩感上。学习鲁迅的文章就要抓住文字色彩。
随便举一个例子,鲁迅的《故乡》,其实就是围绕着两幅画来写的。一幅是童年的故乡图: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碧绿的西瓜;而且图下有人:小英雄闰土。另一幅是现实的故乡图:苍黄的天底,萧索的荒村;图中的人,由小英雄变成了“木偶”。作者所要表达的意思完全蕴含在这两幅画中。我们讲《故乡》就应该从引导学生注意两幅故乡图色彩的变化入手,由此而引导学生感悟色彩变化背后鲁迅情感的变化,并和鲁迅一起思考这样的变化的社会原因。最后,还要引导学生注意童年的故乡图在小说最后再度出现,思考其寓意。讲完了,还可以引导学生,通过自己的想象,将鲁迅笔下的景色和人物全部画出来,尝试如何将文学作品里的文字色彩转化为美术作品里的绘画色彩。应该说,这样的具有强烈的色彩感的文字,在选入中学语文教材里的《药》、《社戏》、《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风筝》——等等,篇篇都有,而且都蕴含了鲁迅浓烈的情感和深远的寓意,是鲁迅基本的表现手段,是应该抓住不放的。
鲁迅语言的另一个特点,就是它的音乐性。因此 鲁迅作品不能只是默看,非得朗读不可。我曾经说过,鲁迅作品里的韵味,那种浓烈而又千旋万转的情感,那些可意会不能言传的东西,都需要通过朗读,才能体会并触动心灵。这也是我多年从事鲁迅作品教学的一个经验:靠朗读引导学生进入情境,捕捉感觉,产生感悟,这是接近鲁迅的艺术和他的内心世界的入门通道。这背后是有一个语文教育理念的:阅读鲁迅作品和文学作品,首先不是分析,而是进入情境,获得感觉和感悟。
鲁迅语言的第三个特点,就是它的镜头感。因此,用分镜头的方法分析鲁迅作品是一个有意思的思路。
鲁迅很喜欢电影,对电影艺术有深刻的理解,他的许多作品,都是由一个一个的镜头组成的,是很适合于拍成电影短片的。比如《野草》里的《求乞者》和《彷徨》里的《示众》都是很好的范例。用分镜头的方法分析鲁迅作品是一个有意思的思路。我们知道,现在的学生,对电影、电视,以及游戏机上的镜头,都极其熟悉,这样的分镜头分析,必然引起他们的强烈兴趣,并可以通过引导学生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将课文的文字文本转换为电影、电视镜头,学生的阅读也从被动的接受,变成主动的参与,
鲁迅作品讲什么
第一,要寻找鲁迅与学生之间的生命契合点、连接点,构建精神通道。(切入的问题要符合学生生活认知,打通学生生活和学习的通道)
我的“鲁迅作品选读”课就从这里讲起:“且说父亲和儿子”。我先选讲了鲁迅的《五猖会》、《父亲的病》,从文本细读中引导学生体会鲁迅和父亲之间既相互隔膜又彼此纠缠为一体的复杂关系,以及鲁迅刻骨铭心的爱与恨。我也就因势利导,引导学生读鲁迅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引导学生就鲁迅文章里的观点,例如“父母对子女没有恩”,“父母与子女的关系应该是超越利害的天性的爱”等等,进行讨论,最后,我出了一个作文题,要求写写《我和我的父亲》,出乎意料地在学生中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比如《祝福》如何寻找祥林嫂的故事和学生生命的契合点?于是,就产生了这样的设想:将祥林嫂定位为“一个不幸的人”,在学生掌握了故事基本情节,了解了祥林嫂的遭遇以后,向学生提出一个问题:祥林嫂的真正“不幸”在哪里?作者怎样写出这样的不幸?进而引导学生去深入细读小说的几个关键场景。在学生懂得、感悟到了这一切以后,教学上还要有一个环节:给学生出一道思考和作文题:“你的生活的周围,有没有不幸的人?你是怎么看待、对待他们的?请写一篇《我身边的不幸的人》,或者以今天的不幸的人为题材,也写一篇小说,或者假设祥林嫂没有死,写她活到今天的遭遇,以作《祝福》的续篇”。这教学上的最后一笔,是点睛之笔,就把鲁迅对生活的发现和感慨,学生对鲁迅描写的感悟,转向学生自身,和学生今天的现实生活连接起来了。这会促使学生去关心自己周围生活里的不幸的人,并反思自己对他们的态度,而且他们要写出这些不幸的人,也一定会去学习,以至模仿鲁迅的写法:这样,鲁迅《祝福》的基本精神与文字也就融入了学生的生命与写作中了。
切入点除了是课文思想和内容,也可以是写作上的。比如,《藤野先生》也是一篇老课文,能不能换一个角度讲?我觉得就可以从“鲁迅怎样写老师”这个角度去讲。而且还可以和学生初中已经读过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对寿老先生的描写对照起来读,还可以向学生介绍鲁迅最后写的《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把鲁迅一生写过的三篇关于老师的文章联起来读,就可以看出鲁迅的“老师观”,这不仅会使学生感到亲切,而且还触及鲁迅精神的某些根本方面。对此,我曾写过《怎样读与教〈藤野先生〉》,有详尽论述,这里就不多说了。沿着这样的思路,我们讲《范爱农》,就可以选“如何发现和描写生活里的‘畸人’即‘特异人物’”这个角度,讲《忆韦素园君》也可以从“鲁迅喜欢什么样的年轻人”这里入手。总之,要拉近鲁迅作品和学生的距离,和他们的实际生活和学习生活联系起来。
切入点要尊重学生对鲁迅作品的感受,从学生的感受出发,加以适当的引导,而不是把老师自己的感受与认识强加给学生。
一位老师讲鲁迅的《药》,上课一开始,就让学生讲在预习中的感受,其中一位女生说:“我读了以后,特别是第一节刑场上的描写,感到很恐惧。”我眼睛一亮:这位学生讲出了她的真实感受,其实也很到位。可惜这位教师却没有抓住,而是按照自己的教案讲。其实,这堂课是可以有另外的上法的,就是抓住学生阅读的第一感受:“恐惧”,因势利导学生思考和讨论:《药》 的故事,让人感到恐惧的地方在哪里?学生比较容易谈到的,也是他们最容易感受到的,自然是刑场杀人的恐惧,以及华小栓吃人血馒头带来的恐惧感。在此基础上,老师就可以引导学生细读“茶馆议论”那一节,体会茶客对革命者之死的冷漠、麻木,并点出:这样的革命者的牺牲不被理解,是更令人恐惧的。再引导学生注意“坟场相遇”那一节中夏大妈“羞愧的颜色”,进而感受到母亲对儿子的牺牲的不理解:这才是最令人恐惧的。最后引导学生体会小说结尾的一段描写中的阴冷、恐惧的气氛,这是和第一节刑场的恐惧气氛呼应的,却有了更深广的意味。这样,从学生的感受出发,经过老师的引导,学生逐渐地进入小说的规定情境,并从感性的直觉,上升到对作品深层意蕴的理解。而这样的理解又不是抽象的概念,而是与具体的情境、情感纠结在一起的。
第二,要“以语文的方式学习鲁迅,走近鲁迅”。
鲁迅作品教学不同于我们通常说的鲁迅作品鉴赏,它是一个语文教育中的教学活动,因此,它必须遵循语文教学的一般规律。写作和阅读是两个不同的过程。写作是先有“心”,再有“文”,心有所动,先有了表达思想和情感的冲动,然后再考虑如何做文字的表达,是一个“由心到文”的过程。因此,作文教学就不能光谈“怎么写”,而是先要引导学生“写什么”,提高学生的观察力,想象力,思考力,激发学生的情感,培育学生的写作欲望,再引导学生寻找和他所要表达的内容相适应的写作技巧和方法。而阅读则是一个反向运动:“由文见心”。先接触到文字,通过对文字表达的琢磨,才触摸到作者的心灵世界。因此,阅读教学就必须从“如何写”入手,引导学生理解“文”的字面之“义”,进一步体味“文”外之“意”,以及文章的篇章结构,所采用的特殊技巧,由此体会作者要“写什么”,理解作者的写作意图,独特思想,进入他的内心世界。这就是说,阅读教学必须从“怎么写”入手看“写什么”,由文见心,循文而会意。
以这样的“语文的方式读鲁迅”,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要具体地分析和把握鲁迅每一篇作品“文”和“心”的契合点。每一篇都有不同的契合点,这是最要下功夫的,这个“点”抓准了,整个教学就“拎”起来了。
我常常说,鲁迅的作品里往往有些“神来之笔”,这是作者创造力出人意料,甚至出乎自己预料的突然爆发,我们读和讲鲁迅作品就要抓住这些神来之笔。比如《阿长与〈山海经〉》最后一句:“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就把整篇文章的情绪推向高潮,把文章的意境也推到新的高度。我们的讲课就可以抓住这一点,引导学生把阅读课文的重心放在体会“我”对长妈妈的情感这一个中心点上,细心感悟和体会这种感情的发展、酝酿过程:开始在“厌恶”中蕴含着爱(要引导学生体味贬义词背后的爱意),后来因长妈妈买来了心爱的《山海经》,而顿时觉得长妈妈高大起来(要引导学生辨析:鲁迅为什么要用“伟大”、“神力”、“敬意”这类的大词),最后才引发了这一声高呼——初中学生未必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深刻含义,但却完全可以通过朗读,在情感上受到一定的震动,就够了。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的神来之笔出现在文章中间的过渡段:“我将不能常到百草园了。Ade,我的蟋蟀们!Ade,我的覆盆子们和木莲们!……”“我的”蟋蟀、覆盆子、木莲,而且还是“们”!中间还突然冒出了德语:这真是太特别了!从来没有人这么写过,鲁迅自己也就用了这么一次,这是不可重复的灵感。我们在教学中应该抓住,引导学生体会:童年的“我”和大自然中的动植物亲密无间的感情,可能失去百草园的乐园的沮丧,以及对未知的三味书屋的恐惧,以至情急之中讲出了外语单词。从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一句神来之笔是全文的一个纲,纲举而目张,我们的阅读和教学不妨以此为出发点,引发阅读的好奇心:为什么“我”要对蟋蟀们以朋友相称,这么舍不得离开百草园?“我”为什么这么不愿意去三味书屋?百草园和三味书屋里到底有什么?对于“我”,分别意味着什么?在读完、学完全篇以后,还要回到这里来体会其更深的内在意义和韵味,并联系学生的现实生活:今天我们有自己的“百草园”吗?我们的学校和“三味书屋”比较,有什么异同?这就是“会文章之意,而及学生之心”了。
这样的文和心的契合点,是因文而异的,比如《孔乙己》,我在教学中找到的“点”,就是其“叙述人称”的选择。在学生熟悉故事基本情节以后,我提出了一个问题:由谁来讲孔乙己的故事?可以由孔乙己自己讲,也可以由酒店掌柜或酒客来讲,但鲁迅却选择了“我”,一个酒店的小伙计来讲,这是为什么?接着又引导学生细读“孔乙己被丁举人吊起来打”的故事,提醒学生注意,鲁迅没有正面叙述这个悲惨的故事,而是通过“我”怎样听酒客和掌柜议论这件事,侧面讲出来的。由此而点明:鲁迅最关心的,或者说他最感痛心的,不只是孔乙己受拷打的不幸,更是周围的人对他的痛苦的冷漠态度,以及孔乙己这样的自命高人一等的读书人却在人们眼里毫无地位的尴尬。因此选择小伙计这样的酒店里的旁观者讲故事,就最能表达鲁迅的这个发现和意图。在学生有了这样的基本感悟以后,又引导学生注意小说中“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这句概括语,再去细读“孔乙己和我的对话”以及“孔乙己的最后”这两个场景,来加深对孔乙己悲剧命运的认识。可以看出,整个教学过程,是一个“由怎么写到写什么;再由写什么回到怎么写”的过程,正是在两者之间的往返中,学生逐渐进入了鲁迅所描述的情境,体味小说主人公的命运,以及鲁迅的情感。最后,还是回到“怎么写”上面来,要求学生改换叙述者(改成孔乙己自己,或掌柜或酒客)重新叙述孔乙己的故事。通过这样的参与式的重写,鲁迅的文本(他怎样写和写什么)就融入学生的写作生活里了。
第三,鲁迅作品教学要删繁就简,要有所讲,有所不讲,不必“讲深讲透”。
其理由有三。
其一,鲁迅作品作为民族原创性、源泉性的经典,是要读一辈子的。
其二,鲁迅的文本,自有其复杂性和丰富性,是复杂与单纯,深刻和平常,荒凉和温暖的奇妙结合。对学生必须懂的,就要大讲特讲,有些难点,也要采取一些教学手段,帮助学生理解;但有些学生不懂、也不要求懂的文字,就可以不讲,把问题留在那里,让学生在以后的阅读里解决。
其三,不能把老师自己懂的东西,全部教给学生。陈日亮老师曾提出要区分“阅读文本”和“教学文本”这两个概念。语文老师对鲁迅作品的阅读,是要有两道功夫的:首先要把它当作“阅读文本”,自己读懂它,除了反复阅读、体味外,还要看许多研究文章,帮助理解,提高自己的鉴赏和分析能力,对鲁迅及其作品的理解越深,上课就越有了底气,这是基础,前提。但是,作为语文老师又不能止于此,还要把鲁迅作品当作“教学文本”来作第二次的解读、研究。要考虑两个教育要素,学生的接受与理解之外,还有教学大纲的要求。回到刚才所说“有所讲,有所不讲”的问题上,我觉得关键是要在“吃透教材(鲁迅作品),吃透教学大纲和教材,吃透学生”这“三吃透”上下功夫。这“三吃透”,原本是我在上一世纪六十年代初当语文教师时,提出的要求,我觉得今天也还不失其意义。这大概也是陈日亮老师提出要有“教学文本意识”的意思所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