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上世纪末的诗歌,人人都能说几句顾城北岛,若论暗藏风骚,还数诗人张枣。你未必听过他的名字,他已于五年半前离去,但他的某首诗却依然不断被提起。
《镜中》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这是一首典型的由内向外延伸的诗歌,整首诗的气息扑面而来。《镜中》由于指称的不确定性,导致解读的不可能完成,诗中的“她”是现实中确定的一个人,还是镜子中出现的幻像,这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这首诗从第一行开始就揽镜自照,在镜中不断折射,实现主体与客体的频繁转换,最后在折射中返回第一行,整首诗等于什么也没有说,诗歌从叙述的开始到结尾,在形式上完成了一次循环。在镜中,下一行诗成了前一行诗的节外生枝,每一行诗都在拐弯。整体形成了一种余音袅袅、回环无尽的意味,告诉读者这只是一段镜中的旅程。理发店里也常有这样的景象,店里相对的两面墙上装有镜子,由于反射,一面镜子中的事物便能无限地出现下去,让人微微带着某种眩晕感。这首诗也就是以此形成了强烈的风格,一种对于回忆的迷恋,与往事相纠葛的现实,从无法置信到若有所悟,似乎是镜中之镜,叠现出日常中不见的自己。他的思绪在虚空的时空世界游荡,看见什么美的事物就采拾回来,幽深的庭院,静寂的梅花,忧伤的美人,如衔接过去一个人的梦,轻幻空灵,又好像是晨风中的露珠,给人一闪即逝的感觉。
对《镜中》的阐释总是无功而返,好像它什么都表达了,又好像什么都是惊鸿一瞥,稍纵即逝。也许,诗歌本身并不能为读者提供什么切实可感的东西,它留下的空间应该由读者自己去填补。如李商隐的《锦瑟》,不断的误读,反而打磨出不同的面,像一颗钻石。好的诗是叫人无可奈何的:诗句这么优美,让人试图解剖其意义又觉得不恭,诗意这么稠密,如果只安于美的欣赏又觉得不敬,诗义这般玄妙,想彻底了解它又觉得冒昧。满眼镜花水月,空劳探手之情。
在文学激情燃烧的20世纪80年代初,少年张枣顶着诗歌的风暴入川,二十诗章惊海内,以《镜中》、《何人斯》等作品一举成名,成为著名的“巴蜀五君子”之一。诗人柏桦说,他20出头写出的《灯芯绒幸福的舞蹈》,就足以让他的同行胆寒。选几行看看吧:
她大部分真实。台上
锣鼓喧天,人群熙攘;
她的影儿守舍身后,
不像她的面目,衬着灯芯绒
我直看她较美的式样,待到
天凉,第一声叶落,我对
近身的人士说,“秀色可餐。”
我跪下身,不顾尘埃,
而她更是四肢生辉。出场
入场,声色更迭;变幻的器皿
模棱两可;各种用途之间
她的灯芯绒磨损,陈旧。
天地悠悠,我的五官狂蹦
乱跳,而舞台,随造随拆。
衣着乃变幻:“许多夕照后
东西会越变越美。”
我站起,面无愧色,可惜
话声未落,就听得一声叹喟
容易被磨损的灯芯绒,容易被现实磨损的稍纵即逝的美。喜欢第二段,张枣对女人的描写总让人魂不守舍,如此飘忽不定、恍惚难测。诗歌标明一种生存状态,而这种生存状态却不是每个人所能感受到的。在这个角度上说,真正的诗人是灵魂的高贵者,他在言说一些平常人所未曾见过的事物或心灵。诗人面对存在本身写出自己的独特感受与奇思妙想。面对诗歌,我们也只能阅读。只有反复的阅读,才能对诗歌有所体味。诗无达诂,不想解读,但想再分享他的一句诗:
《深秋的故事》
她开口说江南如一棵树
我眼前的景色便开始结果
张枣精确而感性的诗艺,融合和发明中西诗意的妙手,一直风靡无数诗歌爱好者。张枣的诗被评价是传统诗歌与现代诗歌的完美结合,从诗歌的抒情源头上继承了“风、骚”传统,并将这一传统完美地展现在当下的语境中。张枣这种既现代又传统的气质,跟80年代当时别的诗人有一些区别。当时的诗人受西方现代诗歌影响比较大,所以像他这样带有中国古典气质的诗歌不是很多。可能就是这种连接当代和古典的气质,使他成为一个来错了时代的梦幻诗人。1986年张枣出国,常年旅居德国,曾获得德国图宾根大学文哲博士,后在图宾根大学任教。他把中国诗人上世纪80年代的精英意识带到了国外,每次向陌生人做自我介绍时,他都会说:“我是张枣,我是一个诗人。”张枣出国后变化很大,可能有点不太适应,作为诗人张枣是非常敏感的,应该不太容易融入西方的那种生活,因为他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中国人。2010年3月8日凌晨4时39分因肺癌在德国图宾根大学医院去世,享年48岁。张枣去世后,诗歌爱好者们才发现,张枣留下的诗作很少,是一个对写作极其严格的诗人。
让我们回到《镜中》这首诗来。当镜子表现为增殖功能时,“我”被复制成了“我”和“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她”出现在“我”的镜中,“她”之所以被“我”复制,因为“她”也许正在回想中复制着别人。由增殖而呈现出的循环往复使这首诗的意义变得深邃了。“我的光阴嫁给了一个影子”,韶华流水,临水照花,这位幽深又静谧的诗人,以独特的方式营建了属于自己内心世界的空间和时间,他写的诗如梅花飘落,美丽到人以为不祥。在纪念文章《悲情往事》中,北岛说:“张枣对语言本身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敏感,写了不少极端的试验性之作,有的成功有的失败,无论如何,他对汉语现代诗歌有着特殊的贡献。他以对西方文学与文化的深入把握,反观并参悟博大精深的东方审美体系。他试图在这两者之间找到新的张力和熔点。”
语言真是神奇的东西,一点点读下来,静静地读,会发现张枣的诗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美好,是深藏心底的难以忘怀的情愫。我记得《无极》里有一个类似的镜头:棠花开放,花满天,花飘零,花满地,真田广之站在木屋上,看见海棠花无边落下,一切海棠花开始,从海棠花结束。对了,最后想说,《镜中》本是一则因不满意而被丢弃在地的诗,如今却成了张枣最具代表意义的文字,那么落寞深情的回忆,犹如一朵一朵梅花铺满了南山。也许这是一首很单纯的诗,它只是一声感喟,喃喃地,很轻,像张枣一样轻。从此说张枣,必说《镜中》。一首诗走运不走运,无不命中注定。世界人声鼎沸,玩笑层出不穷。
张枣啊张枣,二月开白花,你逃也逃不脱,你在哪儿休息,哪儿就被守望。仿佛过去重叠又重叠只剩下一个昨天,你的双臂怎样垂落,你将怎样再一次招手,你看见什么东西正在消逝?天寒翠袖,霜中眉睫,在十一月的水边,明月如镜高高地悬向南方,如雨的落叶拂了一身还满。此刻,在对岸,有人梦见了你,被某种轻盈替换了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