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说,下山吃烧饼,一定要吃五分或七分熟的。若是说要八分,别人会以为你没见过世面,丢了咱们门派的面子。
师父还说,就算你喜欢吃七分熟,见人也得说五分熟的烧饼比七分熟的好吃。若要说七分熟的好吃,别人会以为你没见过世面,丢了咱们门派的面子。
师父说这话的时候,头扬起二十度,眯起眼睛,从眼缝里睨我。
整日耳提面命,是因为他一直不希望我成为大师兄那样。
大师兄一开始也只吃五分熟的,直到吃坏了肚子,才开始偷偷买八分熟的烧饼。被抓住的时候,他还强词夺理反驳师父说,谁规定烧饼只能三五七、不许八分熟的?买烧饼的王老汉哪里知道七分八分差多少?
大师兄说完这话就被师父打了一顿,赶下山去。师父再不许他回来。
师父从来不给我讲关于门派的事情。有关我们门派,大部分是大师兄偷偷讲给我听的。
我们的原本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名门大派,后来却因为理念不同,分了两支。剑宗说,练武要讲究强身健体,要每天记录站桩的时辰,睡觉前贴到门框上。气宗说,练武讲究修身养性,要每天记录读过的武学典籍,睡觉前贴到门框上。大师兄说门框只有巴掌大,只能写得下一百四十个字,贴站桩的时间也好,贴读书的页数也好,写了也没啥意义。于是他在门框上,贴了张楚留香的画像。
师父不同。师父在窄小的门框上同时贴上了站桩的时间和读书的页数,用短短一百四十字写下了全部内容。
再后来他们就被剑宗和气宗一齐赶下山了。
师父总觉得是大师兄放荡不羁,贴一张贼的画像不上台面,惹得掌门不悦,才遭此劫。大师兄狡辩说,其实是师父踩了两只船,所以剑宗和气宗才容不下他们。
总之师父就带着大师兄到了这座山上。我们仨相依为命。
大师兄喜欢楚留香,他总说自己要是女的肯定会嫁给楚留香——当然,如果楚留香不排斥,男的也是可以嫁的。
大师兄小时候曾经跟另一个喜欢司空摘星的同门争吵。他俩在门框上贴字条,对骂了三天三夜,骂到最后惊动了掌门。掌门把黄裳老先生的《九阴真经》贴到了门框上,算是敲打敲打两个不听话的弟子:要时常吟诵经典,不要盲目崇拜下作的江湖浪子。
师父听说后立即附和,把珍藏多年的《辟邪剑谱》贴了出来,还画了红框把“欲练此功挥刀自宫”八个字正正框起。
我不太懂师父当时的用意。后八个字是“若不自宫也能成功”,若真要框,应该把这十六个字全都框进去的。
我一直不知道楚留香长得什么样。
早在我上山之前,有一次师父喝多了骂大师兄,最后骂到了楚留香身上,大师兄当场就瞪眼撂了筷子。不幸的是师父也瞪眼了,而且师父眼睛比他大。还有,师父不仅撂了筷子,还掀了桌子。
总之大师兄的收藏,无论是楚留香同款鼻炎灵,还是楚留香与薛衣人大战的实景画册,或是高仿的玉美人,甚至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吴菊轩先生的大作《南宫灵:腥风血雨三十年》,都被师父一一没收了去。
所以我从没见过楚留香的画像。
我第一次见到楚留香是在大师兄被赶走之后。那次我帮他收拾房间,从书架最底层的缝隙里找出一本名叫《楚留香与东三娘》的画本来,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楚留香。楚留香长得蛮帅,可惜那个画本里有不能描述的内容,所以我并不能跟你们描述楚留香长得有多帅。
师父说我肯定比大师兄有出息。因为大师兄喜欢楚留香,而我的偶像,却是杨过大侠。
师父这么说肯定有深意,只是我没能理解。我不太懂明明两个人都是人生赢家后宫成群,为什么崇拜杨过大侠会比崇拜楚留香“有出息”。
大师兄却背着手一本正经地说,这两个人还是有区别的。楚留香只是不负责任,而杨过,却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要负责任。你看,杨过是不是潇洒得多?
大师兄还说:师父是教你,往后泡妹子的时候,一定要坦坦荡荡,心安理得。你要告诉自己,你只不过觉得她们像你老婆而已,你最爱的还是你老婆,不要有任何精神负担。像楚留香那样瞻前顾后,被石秀云、华真真她们甩了,那就是大大的不妙了。
大师兄走了之后,买江湖日报的差事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师父说在咱们门派里,不看江湖日报是要被嘲笑的,睡过寅时也是要被嘲笑的。所以他每天都起很早,起来要打一套长拳,站半个时辰的桩,再读一会武学典籍。这时候我把江湖日报和五成熟的烧饼一并买回来,他就一边吃烧饼一边看江湖日报。
江湖日报的新闻标题,总是用最大号的活字块,沾了最浓的墨水印出来的;而头条新闻,不仅要用最大字,还要用朱砂印成红色,甚至贴一张精美的白描图上去。
江湖日报的头条新闻从来都是最重要最热门的时事。比如“女车夫驾车撞飞西瓜摊遭小贩掌掴”啦,“某少年未考进名门正派投湖自尽最终尸体污染水源家属被罚款”啦,“乞丐碰瓷索赔五十两不料遇上捕头大老爷终被关进衙门”啦,每一个标题都是红彤彤血淋淋的,每一个标题下面都是男人听了沉默女人听了流泪的悲惨故事。
师父看江湖日报时,常常瞪着眼嚼着烧饼含糊不清地骂:世风日下世风日下,现在的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
师父也总骂大师兄和我,说我们这代人扶不上墙,整日在门派里混吃等死,没出息。还说要是靠我们这代人,江湖早就是一摊浑水了。
我觉得师父说的有道理,可大师兄总是一脸不屑。大师兄总是赌气,偷偷跟我说,等咱们长大了,在江湖上闯出名堂,那些老东西要靠着我们吃饭的时候,看他们还敢出言不逊?
大师兄总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闯荡江湖,恐怕没有那么容易。
师父让我下山那年,给了我一把剑。
前几年官府招公人,点名指姓要会使剑的,于是各大门派纷纷开设了剑术课,过了两年,在江湖上随便扔块砖头都能砸死一片剑客。
师父说,你只须记住,咱们的剑与旁人的不同。他说这话的时候,头扬起二十度,眯起眼睛,从眼缝里睨我。
这柄剑是在山脚镇子上打的,三十文一柄,我磨了赵铁匠半晌,他也没便宜我五文。——就是这么一柄剑,为啥跟旁人的不同?
我又不懂师父的用意了。大师兄要是在,我说不定还能问问他。
我下山的时候,带着师父的剑,还买了个七成熟的烧饼。
我始终没有找到大师兄。
像我们这样不是名牌门派出来的毛孩子,在江湖上大都是混不好的,更何况大师兄这样的弃徒。但大师兄不在意这个,这恐怕是因为他脑子不好使。
大师兄脑子不好使,最早是绸缎铺子的媛姐跟我说的。
媛姐还跟我说,拜进门派没什么了不起的。你看看我家表侄,连武都没学两天,照样开了个偌大的镖局,在京城连房子都有了。再看看郑师傅的二儿子,倒是武当派出来的,还不是在巷口开了家铺子卖猪肉?
她说这话是眼角上扬,嘴边挂着轻蔑的笑。
那天夜里我和大师兄站桩的时候,大师兄深吸了一口气,问我:“阿权,你知道学武的意义在于什么吗?”
我不知道。人们都说一身武艺卖予官家是最好的归宿,退一步开个武馆镖局、富足一生,也是不少人心之所愿。再不济给人家卖卖力气打打工,平平稳稳过日子,总还不赖。以前有位不知姓熊还是姓古的大侠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对于我们这种平常人来说,能过得安稳就够了。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答的,只能记住大师兄连连摇头。大师兄说:“武人一定要有武人的气节。养家糊口那是迫不得已,倒也罢了,但若是为了在人前坊间得瑟,放下武人的骄矜,就是大大的不值,有违祖师爷传下来的的风骨。”
他说这话时,头仰起二十度,眯起眼睛,却没有睨我。他仰头看星空。
我也觉得大师兄脑子不好使。他若是不违逆师门,在门上贴楚留香的画像,他就不会被赶出门派;他若是不违逆师父,老老实实吃五成熟或者七成熟的烧饼,他就不会被赶下山。——以我们门派的势力,以师父他老人家的名声,大师兄在江湖上混得一定不会太差。也不至于现在,我要找他,却不知到哪里去找。
我想大师兄一定脑子不好使。脑子不好使的人,在江湖上肯定要吃亏的。、
不过所幸江湖上脑子不好使的人有很多。
我见到一个衡山派的弟子,因为武馆既不给他休假也不给他涨工钱,他去跟武馆老板理论,却被一顿暴打扔到大街上。为首的打手脸上有道疤,一看就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江湖。打手叉着腰眯眼睨他,道:“区区五岳出身,哪个稀罕?人家少林武当的弟子都还没吭气呢。摆不正你的姿态,就少他妈跟老子横。”
衡山弟子捂着肚子,不敢再说话。他低下头去,嘴角流出血来,滴在地上。
那一刻我就知道那个衡山弟子脑子不好使。我还觉得师父说得对,现在的年轻人一代不如一代。
然后我就拿起师父给我的剑,捅了那个打手一刀。
捅完我就后悔了。赵铁匠诓我,说这剑不容易卷刃,可没想到,刚捅了一半,剑就再也进不去半分。我后悔没跟赵铁匠好好讲价,让他便宜我五文。等我回去一定要跟他理论理论。
不过现下我是没空计较这个的,因为我看到后山开满了鲜艳如血的红花,我还看到了大师兄。大师兄捧着张楚留香的画像,笑眯眯地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