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娘是个细瘦的农村妇女,面色昏黄,牙齿微微外扩,颧骨越发有些高起来,整张脸写满了辛苦。唯独一双眼睛,还让人依希想起她年轻时的模样。
已经连续三天了,她都在做一个一样的梦,每次都在三更半夜时惊醒。这个梦像一根刺,每出现一次就刺痛一次她的心,就又将她拉回到那段灰暗的日子。
那是十多年前的夏夜,记得那年的双抢正火热的时候,漆黑的小村庄里,到处散发着水稻被碾压后的草香气。都已经午夜了,老天还舍不得给凉风,干了一天农活的人在蚊帐里迷迷糊糊地摇着蒲扇。男人外出打工了,珍娘一个人躺在床上。
突然,一个黑影朝珍娘压上来,她吓坏了,拼命大喊,睡在另一厢房的婆婆,却并没有醒。那个黑影朝她身上重要的地方胡乱抓去,她更是哀嚎起来。这是她刚嫁过门的第二个月头。
终于,喊声惊醒了睡在外屋的公公,嘈嘈杂杂中,那个黑影被逮了出来,竟是同村的人。昏黄灯光下,衣衫凌乱,瑟瑟发抖的珍娘瘫倒在床边,仿佛冬天的树叶。
那男的最终被派出所抓走了,虽然他并未得逞,但珍娘从此以后便在心中种下了无尽的恐惧。她不敢一个人住一个房间,不敢走夜路,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往别人家去耍,因为村里人背着她说她一堆的坏话,说她浪,说她招摇之类的。
男人看她这副模样,就定下了带她一起去打工的念头。反正还没有孩子,就一起去广东进纺织厂去,有什么事情两个人好对付。
珍娘过上了快活的打工妹生活,机床上的轰轰隆隆,在她听来也是一首悦耳的歌。站10几个小时剪线头在耐劳的农村妇女来说,不过是小意思。这一批和珍娘一样的女人身上有使不完的劲,耐劳又不计较让厂长乐开了花。而那个夏夜的事情似乎已经被关进了她心里不愿再打开的牢笼。
要不是心疼孩子,珍娘断不会再回乡。原来自从珍娘生下孩子满月后,便继续去打工。但却经常做起了关于孩子的噩梦。什么孩子发烧,婆婆不会带,孩子摔伤了等等的。严重时她竟然也生起病来,迷迷糊糊中工厂的姐妹听她不断喊着自己孩子的小名。终于拼不过骨肉分离的煎熬,珍娘回到了那个熟悉但也陌生的村落。
这个瘦弱的女人不知道,她这一回来将面临的是什么。公公婆婆年迈,在她回来后半年内都先后去了。这些经历或大苦大难,又一直在超负荷劳作的老人,命若脆纸。料理完后事,珍娘和儿子在村里相依为命,男人必须去打工,否则一家将毫无积蓄。
珍娘当了母亲以后,硬是强朗起来。犁田,抽水,打禾,收谷,每一季除了男人回来两三天帮忙把大活重活干一些外,大部分的活都在珍娘肩上。她看似硬朗,其实都是强撑的,身体就像个空壳子,隔三差五就掉零件。村里唯一能给她搭把手的是她的大嫂,这个体态肥壮,角色黝黑的中年妇女,也是一个早已习惯丈夫外出打工,目不识丁,一个人种田养娃喂猪的留守妇女。大嫂之于珍娘就像老鹰和小雏,就像大力士和小乞丐。
早两年,妯娌倆都相安无事,但自从两老去了,分家时,两个小家结下了矛盾。大嫂觉得两老疼小儿子,给珍娘那房多了,就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地闹。从此珍娘基本都躲着大嫂,只要不是太过分,基本不理会。
但这跟土地一样让珍娘觉得是生活所在的地方再次让她颤抖。大嫂在一次和她的激烈吵架之后,竟然找到了神婆,专门画了个诅咒她的符。珍娘是个敏感的细小女人,在三姑六婆的助推下,珍娘知道了符的事情,而她的敏感则让她的身体真的生了一场大病。泪流满面的她对丈夫咆哮:我要离开这个村,去哪里都可以。
她的男人勤勤恳恳,还算有点长进。受城里的远亲的影响,竟然在九几年的卖地热中,在偏僻处的城郊用赚到的钱买到了一小块地。虽然地也就一个房间的面积,但顶天占地,你往上摞几层都行。看着怀里的珍娘,男人许诺,赶紧建城里的房子,以后一家都搬走,远离村里的是是非非。
珍娘此刻,就躺在这个她日盼夜盼,终于盼来的水泥小城堡里。连日的噩梦,让她睡眠严重不足,脑袋呜呜疼着。她本以为远离村落,她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但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又对她有新的要求。
一家人到城里,其乐融融,珍娘也终于成了三姑六婆,包括大嫂羡慕的对象。好日子终于过上了,珍娘的身子板却倒下了。进城半年后,给人当清洁工的珍娘当起了领工资的上班族,匆匆忙忙,开门关门,与帮人开货车的男人,聚少离多,孩子已经初中住校,那些城里的陌生工友又那么的格格不入。不知不觉间,珍娘觉得这个让自己扬眉吐气的小城堡成了冰冷的监狱。关住了她在乡野里撒欢跑,在稻田里撒汗水,在菜园里闻花乡的心。她已经好几次跟男人幽幽地说她可能得癌症了,男人骂她神经病。她似乎得不到一点暖。孤单,如潮水,一波又一波,她始终在水里呛着,连伸手求救也麻木了。做对的,做错的,诡异的,黑暗的,一股脑的事情每天跟跑马场一样在她脑海里转。
她终于转不动了,她平静地把男人送出门,然后把自己梳洗干净,穿上最喜欢的衣裳,把自己交付给一根缰绳。要去寻土里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