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流浪的苹果

壹 今夜有暴风雪

  “感谢收听《太阳下的花朵》,今天就讲到这里。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此刻正走在星城的路上,希望你能感受到太阳的温暖。如果您正在来星城的路上,请注意安全,今夜有暴风雪。再次感谢您的收听,我是主播流浪的苹果。”声音是从一个年轻男人的手机里传出来的,他行色匆匆,疾步走入旁边的胡同。

星城,风停了,鹅毛般的大雪还在撒欢,它像个顽皮的孩子在小城里来回撒欢,不一会儿就给城市的大街小巷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棉被。护城河边停着一辆卖苹果的小卡车,小货车后车厢上支了个军绿色敞篷,车厢里红彤彤的苹果被棉被盖着,有几个调皮地“跑”向雪地,只是很快就被一只大手给拎了回来。不过,还有一个“在逃”的苹果犯已经跑进了车底。

“老板,人呢?”说话的是个老大爷,他全副武装,全身被口罩皮毛手套皮衣裹得严严实实,只漏出一双眼睛。

“来了。”

一个高大的男人拿着一个大苹果从车底钻出来,雪花扑扑楞楞地往男人身上扑,他大约三十多岁,浓眉大眼国字脸,左眼眶上方有一道深深的伤疤,那道伤疤仿佛是一个割裂地带,雪花总是会掠过飞向那寸头青发。大雪天的,他却连帽子都没戴,只穿着一件青色的薄棉袄,额头上却还滴着汗珠。

“今天雪大,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下暴雪也照来。”男人拿起一根扫帚扫着货车顶上的雪。

白大爷爱吃苹果,是老板的老客户,每周这个时候都会来买。

“还是老样子,20斤,你看看够不够?”

男人称了称,又加了几个。

“加个微信吧,免得我每回老担心你不来,在这儿空等。”

白大爷看到微信的名字:“龙五,好名字。是真名吧?”

“是。要不要我给您送过去?”

“不用,我身板儿好着呢,好歹也是当过兵的人,拎个几十斤没啥问题。”老人说完就拎着苹果走在大雪中。


星城的老城区,没电梯的房子很多,白大爷气喘吁吁地扛着苹果,歇息了好几次才到五楼,他将一半苹果用袋子装好,敲开了隔壁的门。

左眼戴着眼罩的小女孩打开门,怯生生地看着他。

“宁宁啊,白爷爷给你们送苹果来了。”

小女孩没有说话,只退开一边,白大爷把苹果放进房间的地上,并没有进门。

“你妈妈呢?”

小女孩指了指厨房的位置。

“你告诉下你妈妈,爷爷先回家了。”

小女孩朝着白大爷挥了挥手,关上门,然后费力地把苹果拖向茶几。小女孩扎了个马尾,长相秀气,穿了一身米色的运动套装,由于个子很小,拖起苹果来很吃力。

“宁宁,是白爷爷送来的吗?”一个30多岁的漂亮女子从厨房里走出来。

“是的,妈妈,又有大苹果吃了。”宁宁拿出一个大苹果闻了闻。

“喜欢就好,我马上转钱给白爷爷。”女人拿出手机,微信转了钱,还发了感谢语。她穿着和宁宁同款的米色运动套装,扎了个丸子头,前额露出美人尖,肤色象牙白,五官最出彩的是那双眼睛,满载剪剪秋水拨动着对望者的心弦,有些女人天生是含情的长相,她更是个中翘楚。

“宁宁,洗手吃饭了。李挺叔叔今天给你做了红烧肉。”一个戴眼镜的斯文男人从厨房里端出了一盘荤菜,香味立即溢满了客厅,他又来来回回忙了几趟,很快,桌子上便摆了热气腾腾的4菜一汤。

“李挺叔叔,我妈妈说今晚有暴风雪,是真的吗?”宁宁扒了一口饭后,抬起头问男人。

“当然是真的啦,宁宁,你不知道你妈妈上学时可是个风云人物。她是语文和地理课代表,很喜欢研究天气的。对不对啊?云西同学。”李挺给一大一小夹菜。

“谢谢,别忙活了,本来菜就是你烧的,你自己多吃点。下周,我准备请个阿姨,免得老麻烦你。”云西说出话后,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说出来了。

“云西,你再说这话,我可就生气了啊。咱俩都多少年了,你还跟我客气。我一个大老爷们开伙做饭也吃不了,来你这儿搭伙挺好的。只要你别嫌弃我。”李挺笑着看着云西,期待她给个答案,可惜,云西一如既往地沉默。

宁宁默默地扒着饭,云西给她夹了几块红烧肉,宁宁笑眯了眼,吃得很开心。

宁宁吃完饭就去写作业了。云西收拾完了碗筷,回到客厅,李挺在看球赛。

傅云西抽出纸巾,擦擦手,然后坐在李挺对面的沙发上。

“李挺,我们谈谈。”

“谈什么?”

“你知道。”

“你不想让我照顾你。可是我想,我愿意。”

“可是我不愿意,我不喜欢你。”

“为什么?16年了。我等了你整整16年。”

“我只想和宁宁一起过。其他的没考虑过。”

“是因为他吗?可是他已经结婚了,孩子都和宁宁一般高了。”

“不是。我已经把他忘了。”

“我不信。云西,你在撒谎。”

“随你怎么想?如果你下次再来,我就搬家,或者离开这里。”

窗户外结了一层冰,室内也冷了许多,也冷了男人的心,他关了电视,起身,穿上衣服,换上鞋,推门离去。

云西独自坐在客厅里,她关了灯,但是心却打开了,心里有条河,河里没有水,所以她也流不出眼泪,泪水早就在那些年里流干了。


一阵刺耳的门铃响了,云西的心一下子提起来。她走到门前,并没打开。

“云西,让我进去。”是李挺的声音。

“你走吧,我不会开门的。你再敲,我就报警了。”云西的手紧紧地握着手机。

可惜,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云西跑向厨房。

门开了,李挺打开了灯,他脸色铁青,头上有些血迹。

云西从厨房里出来,戒备地看着李挺。

李挺苦笑一声:“我刚才下楼摔了一跤,想借下创可贴。你不用这么紧张,那次是我喝醉了,是个意外,你要知道,我是永远不会伤害你的。”

“滚。”云西的声音有些颤抖。

李挺反手把门关上了,他朝着云西走过来。

云西突然拿着一把短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你别过来。”

李挺的脚步没有停下:“云西,不要闹,听话,放下。你这样,宁宁会害怕的。”

云西的刀刺进了脖子,血开始流淌,李挺终于站住了。

“李挺,你不必每次拿宁宁威胁我,大不了我们娘俩一起死。”

李挺后退着无奈地说:“好,好,我走,你别伤害自己了,我下周来看你。”

门关上了,许久之后,云西拢了拢衣服,脖子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她走到窗户前,用手在窗户上画着什么。宁宁从房间里走出来。

“妈妈,你又在窗户上画画了吗?”

“对,因为窗户太冷了,画上太阳,就不冷了。”

“那我跟妈妈一起画个晒太阳的苹果吧。”

“好啊。就画个苹果。”


贰 老山的相思果


黑夜来临,雪色依旧,隆冬季节的星城,北风像个刀客一样提剑出行,雪花携风势到处飘洒,不一会儿便已模糊了远处的山河。“山河无尽处,风雪有行人。”再大的风雪也挡不住回家的人,偶有调皮的情侣打起了雪仗。

华灯初上,龙五收拾完了,拿出一根烟抽起来,火星在雪花中忽明忽暗昭示着他的心情。下雪时,顾客少,零星卖根本卖不了多少,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一个声音穿过雪花打断了龙五的思绪。

“卖苹果的,又见面了。”

身穿黑色皮大衣的中等身材的大胡子带着几个身材魁梧的男人走过来。

龙五将烟头掐了仍在一个垃圾袋子里,然后走到卡车后箱检查了下捆车的绳子,之后往驾驶座走去。

大胡子拦住了龙五:“想走可以啊,没那么容易。”

龙五轻蔑地看着他:“让开?”

大胡子嚣张地看着他:“不让啊,把你打我的那只手留下。”

“如果我不呢?”

“那明天早上,护城河上就会多一辆意外车辆和尸体。”大胡子的三角眼里透着幸灾乐祸的光,他一挥手,几个打手操着短棍将龙五团团围住。

“不是喜欢单打独斗逞英雄吗?就让你当一回英雄,你的武器自己随便选。”

龙五从驾驶室里拿出一根铁链缠在手腕上,那铁链在路灯下闪着寒光。风雪中,几个男人开打了,处处下狠手,打手的棍子个个都往龙五的头部、颈部、后腰、膝盖、脚踝等要害部位招呼。龙五体力好,身手也不错,毕竟也是经过特殊锤炼的,虽然被棍子击中了几次却完全没有妨碍他的动作。几轮下来,龙五很快熟悉了对方的套路,瞅了个空挡,用铁链子将三个人的棍子给缠住了,棍子像花一样散向远处,其余的人趁机袭击了他的后背。

大胡子在一旁冷眼旁观,也许是觉得无聊,他用一把短刀割破了捆车的绳子,然后掀开棉被拿出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吃起来。胡子黑,嘴巴大,吃相很难看,苹果也遭了罪了,有个苹果核差点崩了他的牙,他将咬了半截的苹果扔进了旁边的护城河,然后他泄愤似的用刀捅那些苹果。

“嘭”的一声,大胡子被踹了一脚,头撞向车厢,然后他的脖子就被龙五给勒住了。

“谁允许你吃我的苹果。”龙五头上的血顺着他的脸流下来,异常恐怖。

后面几人刚才被龙五突然窜过来踹人的动作给愣住了,现在反应过来,急忙过来解救金主。可惜无论后背的棍子打得多厉害,龙五都像感觉不到一样,丝毫没有松开大胡子的意思。

大胡子抬起一只手,挣扎着从牙缝里崩出几个字:“停 停 停。”

“你先放开他。”遇到这种狠人,这些非正式打手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龙五盯着大胡子的眼睛,眼神里冒着火焰,仿佛要把眼前的人烧掉。大胡子的眼神逐渐涣散。

“大哥,我们几个也是拿钱办事儿,他就是想吓唬下你,也不是真要你命,我们几个也不想真犯事儿。你这要是把他勒死了,坐牢不划算。”小头目苦口婆心地劝说,要不是缺钱,他也不敢接这活儿,现在,他发觉这人十有八九是亡命徒,他就怕了,毕竟才从监狱里出来两年,他也不敢闹大引来警察。

龙五松开了人,大胡子一下子跌落在地上,大口喘着气,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

龙五将链子收起来,开始收拾掉在地上的苹果。他用一个干净的抹布细心地擦拭着苹果上的雪。

“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有病?上次也为几个苹果,把我打了个半死,这回又是因为苹果。苹果是你娘还是你媳妇啊?”大胡子在几个人的搀扶下站起来,嘴里叽里呱啦地骂着龙五。

回答大胡子的是飘在雪花一句声音很低的话:“苹果是我的命。”

“神经病啊你。为个苹果不要命。你以为你是苹果仙人呐。”

有个瘦高个眼尖,突然认出了龙五:“啊,啊,你,你,是那个龙五吧?没错,左眼带伤疤。我在里面的时候就听说过你的故事,就因为一个苹果,你一挑二十,从此扬名巴城监狱。”

“他就是你吹的那个巴城大佬吗?”旁边的男人也忍不住好奇。

“对对对,我说龙老大,你这么好的身手,怎么会卖起苹果来了呢?”

“就是,要不给我们当老大吧?”

龙五一挥手:“滚。”

几个男人被龙五突如其来的怒气给吓住了。

“不走,咱们就继续打,打到有人认输为止。”龙五看着大胡子。

大胡子缩了缩脖子,他挥挥手:“走了。走了,算我倒霉,请兄弟们喝酒去。”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跌跌撞撞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风雪中。


车顶的棚塌了,绳子也垮了,龙五爬上车,准备重新整理了车顶,可惜苹果们又不安分了,货车的后车门刚才被踹坏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一个个满面红光的苹果从车零散了出开来,争相向着地面跑去。天气异常寒冷,那些跑进雪地里的苹果鲜艳的红色迅速地变暗了。

雪太大了,有的苹果很快就淹没进雪里。龙五从雪堆里把一个个苹果给掏出来。

街灯暗淡,行人几乎绝迹,只有一辆铲雪车在作业。

一个铲雪车师傅拎着大灯走过来:“兄弟,要不要帮忙?”

“谢了,不用了,您忙,我自己搞得定。”

“兄弟,你这样可不行。来看我的。”师傅拿了一个铁铲铲进了雪里,再出来就是雪带苹果一锅端。

“这苹果看着真新鲜,老山的?”

“是老山的。”

“这可贵着呢,听说在南方卖几十块钱一斤呢?你这成本不低吧?”

“我自己种的。”

两人干活儿也利落,很快,所有的苹果都归箱了。师傅临走时,被龙五塞了一袋子苹果。

铲雪车逐渐远去,雪停了,龙五坐在地上抽烟,他无意中瞥到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还有一个苹果,它零零地立在雪上,颜色格外出挑,他走过去,将苹果拿起来,有一半都冻坏了,他在想这个冻坏了的苹果真的很像他。

他叫龙五,一个开着货车辗转在城市中卖苹果的男人。苹果是他的全部生活,春夏秋种苹果,冬天卖苹果,因此,一到冬天,他就像一颗流浪的苹果,居无定所。

 

叁 一别两不宽

星城去老山的路,不平坦,车子好几次都滑进了深坑,幸亏龙五力气大,虽然费了不少里但都摆平了。

龙五回到老山的果园,已经是半夜了,一只黄色的土狗跑出来,咬着他的裤子往院子一角拖。龙五来到墙角的狗房子前,他打开小门,里面的老狗已经奄奄一息了。龙五抱着老狗进了家门,找了棉被给它盖上,然后开始升火。三天没回来,家里一点热乎气都没有,龙五煮了一锅热粥,一点点地喂食老狗。

凌晨三点,老狗没了,小狗趴在够妈妈面前哀泣,其实小狗也有6岁了,是成年狗了,但是它在狗妈妈面前永远是个孩子。老狗叫树枝,因为它喜欢啃树枝,小狗叫树叶,它喜欢含着树叶到处跑。

树枝享年十六,是那年她从同学那里抱来的,说是以后给他看果园。树叶是龙五出狱那年生的。他在监狱里的那些年,树枝陪伴着养父,它是条好狗,一直尽职尽责替他守着家。龙五没有眼泪,树枝是老死的,应该是一直等着他回来才闭眼的。龙五想自己也会老死,也不知道谁替自己收尸。

龙五心里难受睡不着,开始打扫卫生。门口散落着几张女人的照片,照片背后是资料和电话,照片上的女人年纪不等,有年轻漂亮的,也有带着孩子的。估计是隔壁村媒婆给自己介绍的对象,找不到自己,就塞进门里了。龙五苦笑一声,他已经对感情不抱什么希望了,也曾想着找个女人成个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日子。前年,有个南方来的姑娘,说是看上了他,想跟他结婚,龙五照实说他欠了银行很多债,姑娘从此不见了踪影。龙五也没什么伤心的,毕竟对人家也没什么感觉。

龙五打开微信,有个初中同学又给他介绍工作了,说是在深圳那边,私人安保,月薪1万,包吃住。龙五上学时跟这个同学并不熟悉,出狱后才联系上。

早上五点,雪停了,天气太冷了,龙五也穿上了厚棉袄,戴上了帽子和口罩,他将树枝抱上了车厢,车子启动了,树叶跟着跑了好久。雪太深了,树叶几乎陷进了雪里,它站在雪窝里,对着远去的车子歇斯底里地叫着。


国道上,铲雪车一直在作业,龙五又遇到了昨夜的铲雪车师傅,龙五下车跟师傅打了个招呼。

龙五刚要上车,一个温软的声音传来。

“请问能不能捎我一段,我去三泽乡,之前打的车出了问题。”

龙五回头一看,愣住了,他没想到他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

“我和孩子坐后车厢可以吗?”云西忐忑不安,她和宁宁凌晨出发,好不容易来到这里,出租车半路坏了,这附近本来就人少车少,她问了几个人,都不去三泽乡,那里非常偏僻,这种雪天,公交车也停了。但是她必须得回去,今天是弟弟和妈妈的忌日。

龙五说不出话来,他就愣在那里。云西穿着一件白色到脚的羽绒服,脸被冻得通红,她不再是年少时的模样,不过还是一如既往得好看,那个小孩子戴着帽子看不到长相,不过肯定随了云西,一定长得可爱漂亮。

“不好意思,打扰了。”云西见男人没有答话,就带着宁宁离开了。

龙五的心裹着一层冰,那些话在冰下被封着跳不出来。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想让她知道树枝死了,他不想让她难过,可是副驾驶是坐不开的,他不知道怎么办。

龙五突然追过去:“等等,我后车厢有东西,我整理一下。”

云西和宁宁停下了。

龙五快步走到车厢边刚想清理车厢,旁边就突然扑过来一个小胖男孩。

“小五叔叔。”男孩抱着龙五的大腿。

龙五抱起男孩:“东东,又胖了。”

“真是巧了,碰上了。东东一大早就吵着要去找你。我给你做了炸糕,还热乎着。” 一个矮胖的女人将一包东西塞给龙五。

“小五,别再送苹果了,我们娘俩吃不了那么多。好了,东东,咱们回家吧,叔叔还有事儿。”女人说完就带着东东走了。

龙五把树枝包了一层被子,准备移到副驾驶上,突然心中一跳,回头一看,云西和小孩已经不见了踪影。龙五抱着树枝的尸体,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他的眼泪喷薄而出,那呜咽的声音仿佛被压抑了太久,终于在风中寻了风道走了出来。他知道这是个梦,他想这是树枝为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总算跟她见了一面,她活得那么好,也就够了。

被雪淹没的山道上,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小孩嚎啕大哭。那女人哭得肝肠寸断,白雪作证,乌云为凭。许久之后,云西静静地坐在雪地里,心神好像都不在了,宁宁在她怀里睡着了。

不知什时候,云西下意识一摸,又是一把泪,明明泪水早已干,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云西到底在哭什么,她不知道。她也许是哭自己死在手术台上的弟弟,还有那可怜的母亲,也许是哭她掩埋在18岁那年的青春。她打算上完坟,就带着宁宁离开这里,她想去像候鸟一样去南方寻找温暖一些的栖息地。

云西背起宁宁,一步步地往前走。她想,这样也挺好,无论如何,走之前,总算与他见了一面。其实那年,他出狱,她偷偷去看过他,他站在监狱门口,好像等着什么人,也许是在等她,但是她没有资格见他。后来,听说他结婚了还有了个儿子,以后的消息也只能从李挺那里听到只言片语,不过她已经不做奢望了,她的人生从18岁那年就偏离轨道再也无法回来了。

山川南北路,风雪别离天。雪又起了,龙五开着车一路向北,他要去火葬树枝。云西和宁宁一路向南,她要去跟弟弟和妈妈告别。


肆 当年明月在

龙五捧着树枝的骨灰盒回来的时候,树叶正在家里搞破坏,一向温顺的它突然不听话了,也许是迟来的叛逆期吧。龙五安抚了好一阵才让树叶安分下来。

“这是妈妈,我们把它埋在后山吧。”龙五一手摸着树叶的头,一手摸着小小的骨灰坛。

龙五带着树叶和树枝的骨灰上山了,他找了一处朝阳的地方,拿着铲子费力地铲着。冻土太难挖了,龙五脱了棉衣,费力地劳作着,树叶帮着刨雪,一人一狗认真地做着各自的事情。

龙五累了,停下来休息,他拍拍累趴了的树叶,拿出一根烟。烟被雪水浸湿了,点不着了。

“我们离开吧。树叶,不种苹果了,去另一个地方找你喜欢吃的树叶,好不好?”龙五不知道说给树叶听,还是自己。以前,同学劝他去南方,他都没动摇,这是第一次,他有了离开的想法,也许是因为老狗死了,这是他们唯一的牵绊,如今这唯一的东西也没有了。

我为什么种苹果呢?为什么呢?为什么?龙五决定不再想这个问题了,他重新操起铲子,为树枝挖坟。

“铃铃铃.....”刺耳的电话声响起。

龙五接起来,电话里传来男人暴躁的声音。

“龙五,你把云西藏哪里去了?”

“什么意思?”

“别装了。被你骗了这么久,我才知道你是个阴险小人。”

龙五挂了电话,他不想因为其他事情打断了树枝的葬礼,他埋头继续挖坑。龙五埋了树枝,带着树叶下了山。家门前,停了一辆轿车,车上下来一个瘦高的男人,是龙五的同学李挺。

“云西在哪里?我知道她来找你了。我有她的手机定位。”

“不知道。”

“不可能。她在这里没有亲人了,除了找你没有其他人。”

“她男人呢?”龙五的问题让李挺愣住了。

李挺也是急了,忘记自己以前对龙五的话。完了,他一拍头。

“她和她男人闹矛盾了。云西不见了,她男人来找我。”

“你怎么会有她的手机定位?”

“我,我跟她关系不错,怎么不能有?”

龙五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一把拽起李挺的衣领:“说,你是不是在撒谎?”

龙五的五官冷凝,生气时,尤其那道疤很渗人,李挺吓得说不出话来。

“我,我没有。”

“说实话。”

“我真没有。”

“你知道,我坐过牢,不介意再坐一次。反正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龙五松开了李挺,看着他的眼神像刀子一样。

李挺支支吾吾半天不说话,龙五心里像烧了一把火,突然朝着轿车踹了一脚,车身了立即多了个大坑。

李挺吓坏了:“别踹了。我,我说还不行吗?云西是真的结婚了,有孩子也是事实,不过,她男人前些年死了。”

“死了?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

“对不起,我是为你好。她孩子有自闭症,她也变得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越来越封闭,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她会得抑郁症。再说了,你不是还要照顾那母子俩吗?算了,我也不装了,我喜欢云西,我就不想把她让给你。”

“她为什么离开?”

“我怎么知道?也许想换个地方。咱这么发展落后,估计去南方了吧。”

“给我她的地址。”

“不给。”

“给不给?”龙五又对着车踹了一脚。

“给,给,给,土匪啊你。青云街34号5楼502。”


星城,今天是个晴天,云西带着宁宁拎着大包小包走着。

“妈妈,我们要离开了吗?”

“嗯,宁宁喜欢哪个城市,我们就去哪个。”

“有妈妈的城市,宁宁都喜欢。”  

一大一小有说有笑地走进胡同里,前路却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了。

“要走了吗?”

云西看着面前的他,他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沧桑了很多,眼神也很冷,不复当初的纯粹,左眼眶上的伤疤尤为醒目,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宁宁有些害怕地躲在云西的身后。

龙五伸出手向云西示意把东西给他,云西却没有动,龙五将云西手上的东西都拿了过来。宁宁还是在誓死捍卫手里的一小袋巧克力饼干,却没料到,龙五将她和巧克力一起抱了起来。宁宁从来没有别人抱过这么高,她紧紧地搂住龙五的脖子。

云西有些不知所措,龙五一手拎着几个袋子,一手抱着宁宁走在前面,她愣了一会儿,龙五回过头来,云西只好跟上去。

三人进了云西的房子,里面堆满了大包小包,沙发也被布包了起来。

云西拿了一本书给宁宁:“去房间里看书。妈妈和叔叔有点事儿。”

宁宁点点头,乖乖看书去了。

“你听李挺说的吧,其实也没多少东西,不用送。”

“我不是来送你的,我就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我挺好的,你呢?”

“嗯。”

突然,两人都冷场了。龙五问不出自己的问题,云西希望龙五快点走,她不知怎么面对龙五。

龙五突然站起来:“我走了,你保重。”

云西看着龙五:“谢谢。你要好好的。记得戒烟。”

龙五笑了:“好。”

云西终于送走了龙五,她坐在客厅里,抽出一根烟点上,却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哎,她还是不会抽烟,也不懂抽烟人的心理。刚才在超市,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地买了一盒。她将烟和打火机收起来,开始整理包裹,心想:不要的东西,可以送给邻居白大爷,这些年,自己没少得他照顾。

 

伍  苹果花开

隆冬的夜晚,繁星满天,冰冷新鲜的空气顺着车窗缝跑进来,车内响着老旧的音乐,龙五仰着头睡着了,不知梦到了什么让他皱了眉头。不知过多久,龙五被一阵敲击声惊醒。龙五打开车窗,天刚蒙蒙亮,敲窗的是白大爷。

“龙老板,你怎么在这里?这天寒地冻的,赶紧跟我回家暖和下。”白大爷晨练回来,无意中看到龙五的车,仔细看了下挺像之前卖苹果的。

龙五被白大爷带回了家,白大爷下了两碗面条,两人边吃边聊。

“你是卖苹果卖晚了,没法回老山?”白大爷见龙五不说话,就问了下。

“不是,来这里有事儿。”

“什么事儿让你整夜睡车里?这可不是好玩的,会冻死人的。”

“我来找您对门的邻居。我,她,她是我同学。”龙五怕白大爷误会,结结巴巴地补充了下。

“知道,怕我把你当坏人啊。放心,大爷我走南闯北见得人多了去了,你,我是不会看走眼的,是个不错的小伙子。怎么?喜欢人家啊?喜欢就追啊,她孤儿寡母的挺可怜的,得有个人照应才行。”白大爷是个热心肠的人,这些年,为这对母子操了不少心,还替云西赶走过纠缠她的地痞流氓。

“我之前坐过牢,后来出来了,知道她结婚了也不方便打扰。”

“为什么坐牢?”

“过失伤人。”

“哎。以后,可不能随便动手了。人没有多少年活,要是都为过去买单,活着有什么意思?你看着也不小了,以后得谨慎。”

“嗯,谢谢,我明白。”

“你还单身吧?”

“嗯。”

“年轻时就喜欢?”

“嗯。”

“云西的事情,我也不全知道,好像是被家里逼着嫁人为弟弟筹集医药费,弟弟没救活,母亲也没了。云西搬来的时候,就带了个孩子,我没见过她丈夫,所以也不清楚。你要是想知道,赶紧去问吧。再不问,等人走了,将来后悔都来不及。”白大爷起身,拍拍龙五的肩膀。

“谢谢,我去找她。”龙五终于下定决心,他要替自己争一回,最后一次。


龙五再次敲开门的时候,云西正打算出门。她种了很多苹果树苗,打算送个白大爷。龙五看着云西手里的苹果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了。

云西很惊讶:“你?”

“我”龙五说了一个字就卡住了。

“你先说吧。”云西放下花盆。

“云西,我有话问你。”龙五终于鼓起勇气。

云西给龙五倒了一杯热水,龙五接过来放在一边的柜子上。

“你说,我还有半小时出发。”

“我包了两座山种苹果。”

“我知道,你也卖苹果。白大爷经常买你的,我也是昨天才听他说的。”

“你还喜欢吃苹果吗?”

“你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去种苹果?”

云西沉默了很久,她笑了:“不想了,你就当我那时年少不懂事儿吧。你好好过你的生活,我也会的。”

龙五突然走过来,看着云西:“你没有结婚,对不对?宁宁不是你的孩子,对不对?”

云西挣开他的手:“龙五,听着,我结婚了,不信可以拿结婚证给你,宁宁是我的女儿,即使她不是我生的。”

龙五颓废地坐到沙发上,他捂着脸,不知道在想什么。

“如果你想找以前那个你心目中的云西,很抱歉,她已经死了。没有人会停留在原地,我也不会。对不起,当初是我辜负了你,我没有等你。”没人知道,说出这些话费了云西多大的心力,她欠眼前这个男人一句话,今天终于说出来了。

龙五抬起头看着云西:“如果我不在乎这些呢?你肯给我机会照顾你们吗?我会对宁宁好的。”

“你不是结婚了吗?”

“我没有,我没结婚。你是不是因为李挺误会了什么?”龙五这时才串联起往昔的记忆。

云西笑了,笑得辛酸。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误会解开了,你能回答我的问题吗?”

“谢谢,不用了。我不需要可怜,也不后悔当初的选择。我只是个趋利避害的普通女人,配不上你的深情。感谢你还记挂着我这个负心人。”

“云西,能别说这些吗?当时我在监狱里,你不来看我,我就知道出事了,可是出了狱,我也找不到你。我知道你弟弟和妈妈的事情,我很抱歉。但是我想着能找到你弥补,却打听到你结婚了,还有了孩子,我不敢再去找你。”

“别说了。”云西突然哭起来。

“我要说,再不说,我怕没机会了。”

龙五拿起茶几上的烟:“我抽根烟,不介意吧。”

云西只是哭,不答话。

龙五的话穿过烟雾一句句砸进云西的心中。

“我在里面经常在想,如果当初我别冲动,带着你远走高飞,该多好。我出来那天,想着要是你还等着我,我就带你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后来知道你结婚了,我其实放弃了,只是有一天,李挺来找我买苹果,我才想起你最爱吃苹果。从那以后,我就留一部分苹果冬天自己卖。我想着,既然你还在星城,总会买到我种的苹果。”

云西抹了抹眼泪:“对不起,五哥。我辜负了你。”

龙五苦笑了一声:“无所谓了。云西,今天索性就让我把话说完吧。说完了,也就真的完了,就像你说的,各自过各自的生活。”

云西低下头。

“你为什么没有跟李挺在一起?他为了你也一直单身。”

“他才离婚两年。”

“这个混蛋,还一直骗我。”

“你继续说,说说你卖苹果的事吧。以后还会继续种苹果吗?”

“不知道,你也知道种苹果不赚钱,我还欠银行几十万。”

“还会自己卖苹果吗?”

“不会了,零卖不赚钱还费时间。今年的我都已经处理完了,以后会跟南方的果商签合同,他们出价高,我得赚钱还贷款。”

“挺好的。比我强,我大学没上,也没有别的技能,就在家里做声播,好在收入还不错,养活两个人够了。”

“嗯。”

一根烟抽完了,龙五抽得太凶了,那些烟都被压进了他的肺。龙五又抽出一根来,云西走过去,把他的烟给掐了。

“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第二年,你没有来看我,我打架被关禁闭,出来就开始抽了。不过抽得不多,怕费钱。是不是很可笑?云西,我觉得我就像一场笑话。你不知道吧。我亲生父亲是杀人犯,我六岁那年被我母亲给丢在了镇上的集市里,是我爹把我捡回去养大的。我快出来的时候,他也没了。”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我是个男人,保护不了自己的女人,还把自己弄进了监狱,是我窝囊。当时,那些人就是想用你激怒我,我当时太倔了,不听人劝才造成了那种局面。”

“龙五,你才30多岁,不要想这些过去的事情,好好过下去,会幸福的。我一直相信,我喜欢过的男人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即使他不完美。”

龙五看着云西:“你丈夫对你好吗?你喜欢他吗?”

云西看向别处:“他对我很好。我很感激他,没有他,我可能活不到今天和你见面,那时候我孤立无援,我弟弟需要钱,我妈妈天天哭,我没有办法,他正好出现了,说可以帮我。我和他是个简单的交换,没有多少感情。”

龙五起身,拿起那盒烟看了看。

“你也抽烟吗?”

“不抽,就是今天无意中凑单买了一盒,你带走吧。”

“树枝没了,遇到你的那天,我去火葬。”

那个晚上,云西没有睡,宁宁一直陪着她。

宁宁问:“妈妈,我们什么时候走啊?”

云西摸了摸宁宁的头顶:“妈妈也不知道。”

宁宁:“妈妈是遇到难题了吗?”

云西笑了:“对,所以,妈妈需要时间去做题。”


那天之后,龙五再也没见过云西,偶尔他会给白大爷送些苹果,但是从来没去敲过云西的门,他不知道云西到底走没走,白大爷也没提。上周六,龙五去给白大爷送苹果,白大爷给了他一封信,是云西给他的。龙五一直都没有看,他不敢看,怕是诀别的信。

春天来了,春风吹绿果园,春雨吹开了苹果花。龙五开始翻盖房子,塌了的旧房子被推平了,他又盖了两间新房,一间给树叶住。没多久,家里又来了一只流浪的小狗,树叶不知用什么办法,把小狗留下了,它叫树芽。树芽很调皮,喜欢爬苹果树,霍霍了不少花。

苹果花很香,三三两两的蜜蜂聚集在密集的花蕊上,龙五在一边钉着蜂箱,他上次听从白大爷的意见,准备附带着养蜂。这两座大山头,野花也不少,也有一些野蜂巢,他偶尔去切点解解馋。

龙五将蜂箱放好了位置,坐在一棵老苹果树上休息,他拿出那封信,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整整5页纸,他看了很久。

龙五背靠在苹果树干上,看着蓝天,他的心还沉浸在那封信中,云西说她跟张先生是交易,张先生临死前,将宁宁托付给她,他们只领了个证。


“五哥,需要我接你下来吗?”

龙五站在树上,云西站在树下,白色的苹果花爬上她的长发,簪花的云西真的很漂亮,一如十六年前。

 

--时与猫璞短篇故事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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