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新年
新年临近时,天气并不太好。
雪花像密集的飞蛾扑面而至,漫天可见白色的飞虫倾泻斜飞,随着风势渐渐加强,天空的雪花碎裂成小雪晶,在狂风中四处飞散。寒风稍作停歇,又用加速度在气流中冲击出尖利的号子,顶得人缓不过来气,那是寒风独有的曲调,夹带着雪晶扬起一道道雪幕,它们无孔不入闪躲推进,宛若千万条银蛇凌空飞舞,不出半个小时,就在墙角和门口堆起半人高的积雪。
将近傍晚,风才停歇下来。地面上堆起一条条瓷实的雪梁,边角处伸出刀刃般的雪棱,记录下寒风肆虐的流线。天空浅灰的云层渐渐散开,露出最后一抹浅淡的青蓝,星星一个一个跳出来,闪烁着微光,大地异常清亮。
元旦联欢会是我们的一件大事。我在家反穿了将近一个小时棉裤,想把顶起的膝盖撑展,可似乎并没起到多大作用。悻悻套上洗好的单裤,还算一身干净的走出家门。偶然刮一点儿小风,气温足以低至零下二十五六度,呼出的热气瞬间在棉帽两侧凝结成霜,脸冻得生疼。街上行人并不多,三三俩俩的学生在往学校走,他们兴致不减的谈论着班内的节目单,我听到五班的一位男生要在联欢会上打黑虎拳。我不知道他师从何门,大约是没有套路的首创吧,自己都打不出相同的第二遍。
校门口挂起四盏大红灯笼,上面写着“欢度佳节”四个大字,整排教室灯火通明,远远听到里面传出的嘈杂声,让人担心好戏早已开演。三步并作两步走进教室,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映入眼帘的是黑板上“元旦联欢会”五个用红粉笔描绘的大红字,旁边镶着黄色的阴影,四处攒动的人影与窗外的冷清完全是两处景致。
课桌被摆成一大圈儿,中间空出了表演的场地,火炉发出“嗡嗡嗡”的欢叫声,把热浪源源不断的输送出来。桌子上面堆着各种糖块,还有花生和葵花籽,延伸出一条蜿蜒的长龙,中间点缀着一些苹果和桔子,比过年还热闹。讲台前面的一排桌子已经坐了几个老师,脸上洋溢着和蔼的笑容,一改平时上课的严肃,一边闲聊一边嗑瓜子。同学们围坐一大圈,个个喜笑颜开,一边吃着桌子上的食物,一边注意着班主任的言行,期待着节目的开始。
我溜到靠窗的墙角,背对着写着“元旦快乐!”的后黑板,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来,看见班主任冲我点了下头,我报以感激的微笑,旁边的小敏也频频点头。这时班主任环顾四周,大致浏览了一下在场的学生,叫过班长低语。
不到七点钟,由班长主持的联欢会正式开始。他像少先队员宣读入队誓词的腔调,宣布了新年联欢会的开始:“岁末年终,我们欢聚一堂,瑞雪如期而至,为了庆贺我们来年的辉煌……我宣布:新年联欢晚会现在正式开始!下面,我们热烈欢迎班主任周老师为大家讲话!”
掌声如潮,班主任站起身,伸出双手在脸前压了两下,制止了我们的掌声。然后,他清了清喉咙,开始回忆我们的初中时光,他点出了几个同学刚入校的样子,以及两年多来身体的变化。他感叹时光飞快,对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处用情致深,一度令同学们热泪盈眶。他将灵子树立为大家学习的榜样,也将我列入进步学生的名单,并对我们一家和小敏提出了感谢。他痛心后半学期突然掉下来的成绩,埋怨自己对同学们疏于关心。气氛低沉下来,与联欢的主题很不相衬。最后他对我们提出殷切的希望,希望我们都能考出理想的成绩。大家报以掌声,但仿佛还停留在回味之中。
任课老师也的所发言,他们讲话不算是新年贺词,但都追忆了曾经共度的时光,为新的一年献上祝福。这些祝福多是来自学业上的,令我内心生出忏悔,没有把握好学习时光,忘记了入校的初衷。
然后,由八个同屋住校女生表演小合唱《金梭和银梭》,她们扬起青涩的脸庞,纵情欢唱,虽然没有和声之美,声音大小各有不同,曲调也足够整齐:“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她们一边唱一边穿插着将脑袋歪向两边,声调偶有破音,气氛也就慢慢欢快起来。我嘴里吃着糖果,心里酸酸的瞅着灵子,她专心的看着节目,没有收到我的第六感。
第二个节目是两个男生从《少年文艺》里找到的相声《烤白薯》,诙谐的语言逗得大家直乐。最后,他们以匆忙中错将香皂当成烤白薯吃到嘴里结了尾,欢乐的气氛达到一个小高潮。
接着就是小敏的独唱《爱像青橄榄》,“夕阳西照,啊~分手才知道,不必对我说抱歉,我有同样的感觉,那爱像青橄榄,那苦甘的滋味,就是分了手,还有余味在心头……”他一改平时无所谓的样子,歌声透着忧伤之味,像是一个失恋的人,在对情人倾诉。炉火穿过火炉盖儿缝隙,在他脸上映出一道亮光,把他的脸分成了两瓣。
我看到灵子红了脸,低下头去嗑瓜子,没有看小敏。小敏似乎完全融入了歌声之中,虽然没有伴奏,却也使同学们陷入遐想之中。坐在前面的老师们面露不屑之意,像是对学生唱这类歌有些不满,班主任的表情看上去有些尴尬。我又剥开一颗糖块放进嘴里,心里还是酸味汹涌。
几乎每个同学都会出一个节目,大多是唱歌,不是电视连续剧主题曲就是毛阿敏韦唯和刘欢的歌曲,他们将亚洲高昂的头抬起,向千万里之外,传送绿叶对根的情意。毕竟万水千山总是情,港台歌曲也进入我们的视野。摇滚节奏才略有抬头,一位男生唱崔健的《一无所有》迎来了热烈的掌声。中间穿插着老师们的表演,化学老师为大家变了一个魔术,英语教师唱了英文版的《友谊地久天长》,这都令同学们兴奋。生物老师现场画了一只鸽子送给我们,预意为和平的飞翔,他旁注的毛笔小楷写得登峰造极。
学校组建的小型文艺队慰问各班,将近十点钟的时候,在我们的欢呼声中拥入了教室,他们先表演了四人组的《阿系跳跃》舞蹈,同学们以前看过排练已不足奇,倒是老师们看着漂亮的脸蛋,婀娜的舞姿表情安详。令同学感兴趣的是霹雳舞,那是小敏一个城里来的同伴,砖地有些不平整,他还是成功的演绎出了借力“前推”、“后滑”和“侧飘”的意味,好多同学站起身,兴奋于他舞姿的新奇。
接着文艺队的带队老师向班主任要节目,说是有来无往非礼也。同学们一个个往后缩,显然大家知道,自己的节目比起文艺队的水平要差一大截。
小敏有些跃跃欲试,这时候灵子却站了起来,她说:“感谢校文艺队带来精彩的表演,我们不回敬个节目的确有些失礼。我天资有限,对表演并不擅长,我为大家朗诵一首配乐诗,聊表心意。”我使劲鼓掌,讨厌的小敏也在夸张的鼓掌。
灵子没有一丝慌张,当理查德.克莱德曼的《秋日私语》缓缓响起,她用掌控节奏的柔美声线开始了朗诵:“《再别康桥》,徐志摩。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我轻轻的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我曾看过汪国真写得诗,感觉写得很好,总是能触动人心上特柔软的地方。而这一首诗写得特别美,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心灵,在什么样的心境,能写出如此动人的句子,尤其灵子的语气像极了播音员,听得让人陶醉。我感觉她在向我道别,而道别却如此美丽。我找不到一点责怪她的理由,突然痛悟,以我的成绩,半年后和灵子将不复同窗,心情顿时一落千丈。
后面文艺队又回敬了一个节目,胡小婧唱了一首《酒干淌卖无》。她一改平时那种紧俏的装扮,脱去羽绒服露出一袭红色长裙,显得大方得体,略施胭粉的脸上微带羞涩,看上去像个淑女。她以汪汪眼神注视着小敏,连坐在旁边的我也感受到一层热浪。本来失落的我第一次听这首歌,歌词直戳我的痛处,令我想起了亲爱的父亲,不知不觉哭成一个泪人。
文艺队离开后,我仍沉浸在痛苦之中。好多同学都在窃窃私语,我感觉又招来了全班的注视,小敏不停揪我的衣角,可我的悲痛叠加忽略了他友好的提示。后来我看到灵子投来担心的目光,悲痛心情才得以缓解。
这时班主任站起身说:“明天,我们将迎来新的一年,我们在此相聚,憧憬美好的未来。当新年的红日从东方升起,过去的总会过去,我提议让曹小亮表演个节目,大家欢迎吗?”
“欢迎!”大家众口同声,然后是热烈的掌声,我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仿佛回到了运动会,受到了大家的一致青睐。我不好意思的笑笑,擦去脸上的泪痕,小敏用依旧夸张的掌声,分担了一些目光。
我还是有一些曹氏嗓音的,本来背地里练习了粤语歌《上海滩》,寄希望于出奇,可此时已不想那么去做。我情不自禁的唱起了传遍大江南北的那首《乡恋》,感觉只有此曲才能回答灵子的《再别康桥》。“你的声音,你的歌声,永远印在,我的心中……我的情爱,我的美梦,永远留在,你的怀中”。我的眼泪,拖起忧伤挤出眼眶,珠连成行,我把对灵子所有的爱恋付诸于歌声,忘情的表达。我看见灵子冲天空眨着眼睛,大概她会想起野山坡几秒钟的拥抱。
事后小敏说,我这首歌是唱给胡小婧的,因为灵子当天晚上没有歌声,我也是因为胡小婧唱歌才哭得。我没有理他,因为我知道不是那样。
时针指向十二点的时候,同学们发出一声欢呼,文艺表演告以段落。然后开始了游戏活动。打扑克比赛,用穿棍儿钓瓶模拟钓鱼,套圈比赛,还有猜灯谜。我一个人窝在墙角,默默注视着窗外,遗憾没有收到灵子的祝福。小敏兴致勃勃叫了我好几次,我都不肯参与。
窗户上的玻璃结满冰冻的窗花,像是森林中的树枝的剪影。我用呵气吹融一个小孔,看着窗外的冷清。我的心情已经从教室内的热闹场影分离出来,独自黯然神伤。我渐渐滋生了离去的念头,想回到院门里那个贫困的矮房。
“曹小亮”,那是灵子的声音。我以为是恍惚中的幻听,然后又听到灵子叫了一声,然后她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才看到她满面春风的站在我身后。“新年快乐!”她笑成一朵花递给我一张贺卡。我很难描述那种痛极而喜的感受,眼眶中未干的眼泪让我都有点儿不好意思笑出来,可分明我的眼睛突然焕发有神,嘴唇情不自禁的张开,心脏像被打了强行针,“咚咚咚”的撞着胸口,我慌乱的说了一声:“谢谢你,灵子。”突然意识到在班里有些失口,又慌乱的捂住了嘴。
灵子笑着点点头,对我说:“你该去参加一些活动。”
“好的,好的。”我一口应承下来,眼睛却对手中的贺卡细细端量起来。贺卡的背面是城堡顶端的雕塑,一匹孤立无援的战马。正面写了很多工整小字。
哥:
路充满曲折和艰难,不是吗?请不要稀里糊涂往下走。命运不是一场等待,它就掌握在每个人自己手中。
很怀念童年,那是个天真无邪的世界。可我们只能一天天长大,也伴随着一点一滴失去。
新的一年开始了,祝你快乐!我期盼来年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你。
你的灵子
“新的一年开始了”就因为这句?她非要等到过了十二点才送给我,灵子啊,灵子!你将我害得好苦。我抬起头,看见灵子揪下一张粉色的灯谜,笑盈盈的看着我。
"你的灵子"她是我的灵子!我“嗷~”的叫了一声,得意忘形地喊了一噪子:“我胡汉山又回来了!”,身边的女同学被我吓了一跳,骂了一句:"你要死啊!吓死我了。"灵子也露出诧异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