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度高温炙烤着塔克拉玛干沙漠,我跪在发掘坑里,汗珠砸在黄土上,瞬间湮灭,只留下深色的圆点,如同我心中那无法愈合的伤口。妻子苏禾离世三年,我的世界便也寂寥如这无垠沙海。考古铲触到墓壁,剥落下一块风化的泥皮,露出底下鲜活的色彩。我下意识抬起手电,光束猛地刺破黑暗,直直照亮一张壁画女子的脸。
刹那间,心脏如遭重锤,几乎停止跳动——那眉眼,那微微上翘的唇线,分明是苏禾!甚至连她惯于轻拢鬓发时,那缕发丝垂落的角度都分毫不差。心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三年前那场车祸瞬间重现。苏禾最后的目光隔着车窗,温柔地落在我身上,随即被玻璃碎片与刺目的鲜血彻底覆盖。墓穴空气浑浊,我扶着冰冷的墓壁,大口喘息,如同一条被遗弃在干涸河床上的鱼,眼眶灼热滚烫,几乎要在这无人注视的荒漠深处,落下迟到了三年的、滚烫的泪来。
回到城市那间只余我一人气息的公寓,苏禾的遗像在书架上温柔凝视。沙漠带回的壁画照片被我钉在案头,那酷似苏禾的容颜日夜刺痛着我。一个念头如藤蔓般疯狂滋长:她是否真的离去?抑或灵魂早已悄然渡入轮回?这近乎痴妄的念头驱使我开始了一场隐秘的追踪。凭借考古圈内积累的人脉,我如侦探般抽丝剥茧。那壁画女子身份成谜,线索几近断绝。然而某个深夜,在一份泛黄的地方志残卷里,一行模糊小字攫住了我的目光:“……献艺于王庭,名伶苏氏,姿容绝代……”指尖抚过那个“苏”字,心脏猛烈撞击着胸腔。苏禾……苏氏……这仅仅是巧合吗?一个名字的跨越,仿佛在时间的长河上为我搭起一座颤巍巍的浮桥。
顺着这条若有似无的线索,再借助现代科技的辅助,模糊的焦点最终艰难地凝聚在一个清晰的名字上:林晚。她的地址、职业、生活轨迹,一点点在屏幕上显现。我如同一个孤独的朝圣者,开始在她生活的边缘逡巡。
第一次真正看见她,是在城西一家琴行明亮的落地窗外。她坐在钢琴前,侧影被午后的阳光勾勒得异常清晰。那一刻,血液似乎凝固了。她微微低头,指尖在琴键上跳跃流淌,一绺发丝垂落下来,她抬手,用无名指轻轻将它拢回耳后——正是苏禾那个刻入骨髓的习惯性动作!我死死攥住拳,指甲深陷掌心,靠着玻璃窗冰冷的触感才勉强稳住身体。隔着透明的橱窗,咫尺之距,却横亘着生与死、前世与今生那浩瀚无边的鸿沟。她此刻的琴声悠扬,却在我耳中化为一片尖锐的耳鸣。
我像个幽魂,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租下公寓,只为偶尔能在人潮中捕捉到她的身影。一次次的“偶遇”积累着勇气,也堆积着难以言说的负罪与惶惑。我深知这份寻觅近乎病态,像一场自我折磨的献祭。某夜大雨滂沱,我坐在公寓里反复观看一段模糊的视频录像——那是苏禾生前用手机随意录下的片段,她穿着那条她钟爱的蓝色连衣裙,在厨房里哼着歌忙碌,灶上煨着我爱喝的汤。突然,她转过脸,对着镜头粲然一笑,眼睛弯成美好的月牙。那一刻,屏幕的光映着我满是泪痕的脸。窗外雨声轰鸣,公寓里只有我粗重的呼吸,像被困在绝境的兽。我望着手机屏幕上定格的苏禾的笑靥,又望向窗外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的城市灯火,一个声音在心底疯狂叫嚣:去见她!去问个明白!哪怕前方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场积蓄了数日的暴雨终于转为淅沥的小雨。夜色被霓虹浸染,湿漉漉的地面倒映着破碎的光影。我守在她归家必经的路口,仿佛等待一场命运的审判。心跳声在雨夜里清晰得如同擂鼓。终于,那把熟悉的伞出现在街角,她的身影在朦胧雨雾中渐渐走近。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双腿几乎不听使唤地迈了出去,拦在她的面前。
“苏禾!”这个名字未经任何思考,带着灵魂深处的烙印和三年积压的全部思念与痛楚,冲口而出。雨水顺着我的发梢流下,冰冷刺骨。
她明显被惊到了,脚步顿住,伞下意识地抬高了一些,露出伞下完整的面容。那双眼睛,带着全然陌生的惊疑与清晰的戒备,直直地看向我。时间仿佛在雨水中凝固了。她微微蹙起眉,声音穿过细密的雨丝传来,清晰而疏离,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先生,你认错人了。”——这句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我心脏最深处。我瞬间僵立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冻住了,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她没再停留,握着伞柄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迅速绕过我,高跟鞋敲击湿漉漉的路面,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那声音在雨夜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步都像踩在我碎裂的心上。她快步走进路边一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玻璃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暖黄的光晕将她包裹,也将我彻底隔绝在外。
我像一尊被雨水浇透的石像,立在原地动弹不得。便利店的灯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明亮得有些刺眼。我下意识地走近橱窗,目光穿透玻璃,追随着她的身影。她在货架间穿行,拿起一瓶水走向收银台。就在她侧身付款的瞬间,明亮的灯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光洁的右眼角——那里,空空如也。没有那颗小小的、颜色浅淡、却是我曾无数次亲吻过的泪痣。那颗苏禾独有的、标志性的泪痣!一个早已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化作最冰冷、最确凿的证据,带着千钧之力,轰然砸下!
橱窗倒映出我失魂落魄的影子,像一张浸泡在雨水中的模糊旧照片。玻璃上她的身影,与三年前苏禾最后留给我的那个温柔眼神,在冰冷的倒影中绝望地重合,又残酷地撕裂。原来,我跋涉过思念的荒漠,打捞出时间的碎片,最终抵达的,不过是一场盛大而虚妄的泡影。轮回的河流奔腾不息,而我,只是岸边那个固执地想要打捞昨日倒影的愚人。
便利店的自动门开了又关,带进一阵裹着湿气的风,吹在我脸上。林晚拎着小小的购物袋走了出来,目不斜视地经过橱窗。她没有再朝我这个方向看一眼,径直走入城市更深的夜色与霓虹里。雨丝还在不知疲倦地落下,在橱窗玻璃上蜿蜒流淌,模糊了外面那个她离去的背影,也模糊了里面我那张失魂落魄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