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心里总有一个信念,就是把年过好。
那个年特别冷,大学茫茫地恨不得把村庄盖住。小孩子们愿意在雪里滚啊,爬的,可老人们可就为难了。子女在身边的,可以帮忙采办些年货买点菜。子女不在身边的,就只好紧着自家院子里埋的白菜萝卜度日。
潘爷爷潘奶奶是有儿子的,这个儿子是要来的。
我们本家是有一个老奶奶,打年轻起就没挨过饿,身体特别好,陆续生了七个孩子。困难年代,再好再勤劳的农家养活七个孩子也是极其夸张的,碰上本村有两家老亲戚有不生的,就一家送一个过去。潘奶奶由此得到一个唯一的儿子,这个唯一的儿子还娶上了媳妇,给潘奶奶生了孙子孙女。
从我记事时候起,潘奶奶就拉着板车在学校门口卖一些学生吃的小零食或者铅笔橡皮之类的。我家也卖这些,跟潘奶奶属于竞争关系。但据我所知老人家板车上的铅笔橡皮都是我爸爸进货的时候捎带手进过来的,所以我小时候在半推半就中也受用了不少潘奶奶给我的零食。我喜欢在她老人家板车前逗留,一半是图个小零食,一半是盼着她生意好。
后来我会经常回忆起一些片段,就是潘奶奶的儿子,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人,拖着疲惫的步伐到奶奶的板车前面,粗暴的拿走装钱的塑料袋子。哪怕袋子里只有两毛钱,他也毫不嫌弃的拿走,跑到村里的副食店,打两毛一碗的散酒喝。潘奶奶每每都会露出很紧张的表情,不敢说话,只深深地皱着眉头看着儿子蹒跚远去。
两毛一碗,袋子里有多少个两毛,就喝多少碗。
潘奶奶其实也有她的智慧,她知道儿子离不开这口,袋子里的钱并不是她一天营业额的全部,她会把一块的整钱藏在身上,几毛的零钱才留塑料袋子里。不然一块钱就是五碗散白酒,要是有个三块五块的,还不立刻就要了儿子的命。潘奶奶攒下的钱放在哪谁也不知道,那是老人家的勃勃野心,她经常会说起一个遥远的梦想,她想在自己家门前的空地上,开一个比副食店还要大还要全的商店,有木头打的货柜,有一个放钱的大木箱子,还有一个能放在桌上称瓜子的磅秤,她想把这些都给儿子,儿子再传给孙子…
就算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照应,潘奶奶也没能留住儿子的命。再说回那个寒冷的冬天。寒假里潘奶奶没生意,潘爷爷就把埋好的萝卜白菜挖出来每天背着去集市上卖,每天集市散场的时候他会专门到垃圾场把别的菜贩扔掉的烂菜叶烂萝卜捡回家烧着吃。就这样攒十天半个月,也就攒个一斤肥肉两斤粉条钱,这就是全部的年货了。
常说总得把年过好吧,可潘爷爷潘奶奶好像每一个年都过得不那么好。但无论怎么说,这个年总算有了一斤肥肉两斤粉条了。过年不就是吃顿饺子吗,以前日子过得不好时,家家都吃过用肥肉炼油炒出来的饺子馅,其实一丁点肉丁都吃不到,就图个荤油香。这年三十中午,潘爷爷刚把馅炒好,儿子就盛了一碗端去副食店下酒了,也不知他哪来的钱,从中午一直喝到傍晚,据副食店老板娘解释,最多给了他五六碗,大家都急着过年他就是赖着不走,但是一直很客气。
一直很客气,哪成想回家就翻了天了。先是两脚把门栓踹断,接着冲进厨房把还没烧开的铁锅打翻,吓得不敢吱声的老两口还没来得及躲藏,就眼睁睁地看着一整盆调好的饺子馅给扔到家门口对面的树上。所有邻居包括这酒鬼的生身母亲孙奶奶都目睹了潘爷爷一点一点地将散落在泥沟里的馅料装回塑料脸盆里,原来的瓷盆已经七零八落了。
这样年就可以过了吗?没有,这口饺子这家人谁也没吃上。约摸春晚才刚放到黄宏的小品时,大家就在稀落的鞭炮声中听到潘奶奶敲盆呼救了,那声音我到现在还隐隐记得,焦急而又凄怆。
三十这一天总算是过去了,没吃上饺子,诀别了儿子。潘奶奶不用再存钱了,我也再没见到过她的板车。
我知道潘爷爷潘奶奶都走了很久了,但我会一直记得,用这些记忆祭奠这些苦难却无比坚强的人们。
尚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