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弟之所以坐火车去德州，是因为她坐汽车晕车。

初中毕业那年夏天，学校组织毕业生坐公交车去县城参加考试。唤弟刚踏上车就被刺鼻的汽油和皮革的混合味儿呛得打了个哆嗦，她想退出车门，被年轻的女老师慧芬一把抓住就近按在座位上：“唤弟赶紧坐下，车快开了，别摔着。”唤弟一下子坐在座位上，不一会儿随着胸口的不适越来越严重，觉得身上变得越来越热，开始大汗淋漓，胃里的食物好像马上就要吐出来。唤弟赶紧就近推开车窗，探出头去一阵翻江倒海……

“危险，不要伸头！”司机大吼一声，精疲力尽的唤弟一下子坐在座位上，感觉好受了一些。

前面的路坑坑洼洼，车子七扭八歪地前进。难受的感觉像波浪一样一次次朝胸腔的堤岸涌来……

吐了三次之后，唤弟她们终于到了县城。

从那以后，唤弟知道自己这种样子叫做“晕车”。考上高中后，她去县城上学从不坐车。“晕车”成了“没钱”的体面说法——连生活费是妈妈让弟弟偷偷从家里拼凑出大半袋小麦换的。

唤弟总是独自一人，骑一辆破自行车来往于县城与乡村的小路上，夏天一身泥泞，冬天一身霜雪，期间被狗咬过，被蛇吓过，被流氓追赶过，被骗子迷惑过……

今天去德州打工，她在咣当咣当的火车上站了几个小时，虽然站得腿软脚麻，饿得头晕眼花，心慌气短，但是胃里没有翻滚的感觉，她有了一丝丝满足——原来坐火车真的好一点。

背着装有简单衣物和教科书的沉重背包，唤弟徘徊在德州街头，

头顶是喷火的太阳，脚下是滚烫的大地

前面是迷茫的未来，背后是仓皇的过去。

唤弟真想找个清凉小土房，假如里面只有一张木板床也好，她只想躺下休息一会，背上的书本似乎有千斤重，她真想扔下这些书，啥也不想、啥也不管地沉沉睡去……

不行，得活下去，得读书，不能像芹她们那样得每天重复过那种做饭洗衣养孩子的旧日子。虽然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是什么，但就是想过一种更有意义的生活——如果离开了书，她无法想像怎么活下去。

想到这儿，唤弟朝不远处一个小啤酒屋走去。

啤酒屋老板是个胖胖的老太太，面无表情地听完唤弟的来意，头也不抬冷冷地说：“先试用一个月，管吃管住，一天两块六。来，刷酒杯！”

“我……我想先吃点东西，从昨天到现在我还没吃饭。”唤弟两腿发软倚着门框快要滑倒在地。

“哦，……锅里还有些面条，抓紧吃完洗酒杯，那边等着用。”老太太吐出嘴里的瓜子壳，打了个哈欠说。

唤弟狼吞虎咽地吃了那碗什么调料也没放的面条，胃里感觉胀胀的，心里却觉得更饿了。

麦子面就是香。

吃完面条，唤弟就开始洗杯子，刚洗了三个，老太太过来，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杯子：“啧啧啧，不行，唇印还带着，得仔细刷，像这样。”

唤弟照她的样子仔细地洗了又洗，然后托着一大摞杯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湿淋淋、黑乎乎的地面，放到指定的橱柜上面。

第二天四点半，唤弟被老太太叫起来淘洗挑拣田螺、毛豆、花生，再接着炒田螺、煮毛豆、煮花生……

十点半，老太太来到后厨，尝了尝花生和毛豆，又看了看田螺锅：“啧啧啧啧，不行呀，毛豆煮过了，田螺水放多了，我要的炒田螺，炒田螺，不是煮田螺，知道不？一看就不是干活的料！”

晚上，顾客走尽以后，收拾完餐桌，老太太把唤弟叫过来说：“你先在这住一晚，我看你还是想办法读书吧，你的手不是下力的手。还是上学好啊！”

第二天一早，唤弟再一次踏上街头——谁不想读书哇，但是拿什么去读？首先得有饭吃，然后才能读书。这时候唤弟忽然想起李老师给她的那张《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招生简章》，下个月就到报名的时候了，趁这段时间赶紧找份工作，最好是管吃住的那种，下个月报上名就能安心学习了。

唤弟茫然又急切地在街上走着，想再找一家自己能做事的店铺。

迎着渐渐酷热起来的骄阳，唤弟一家家店铺问下去，快走到这条街的尽头了，还没有找到招人的店铺。

街角边有家低矮的小餐馆，这家老板是个单目失明的老汉，老伴过世早，老汉和早已下学的独生女儿盼盼开了家小饭馆，专管过路司机的快餐。

唤弟说明来意之后，老汉说：“好吧，按理说我这也不忙，但是我闺女盼盼想要个女孩作伴，你就先留下，一天两块二，管吃，住就和我闺女在二里外的加油站宿舍。”

就这样，唤弟成了厨师盼盼的帮手和伙伴。盼盼今年也十七岁，梳一条长长的大辫子，脸蛋虽然不白，但是圆润、饱满，有光泽，特别是那双大眼睛，一看就特机灵。

盼盼早早就辍学了，跟她爹学会了炒菜、包水饺、蒸馒头，比起手脚麻利的盼盼来，做啥都慢一拍的唤弟自惭形秽。好在无论她的动作怎么僵硬生疏，盼盼爷儿两个从来没说什么，甚至连她不小心打坏了一只蓝花茶碗，都没有一句埋怨的话。

在这干了三天之后，唤弟能够帮着盼盼做一些活计了。虽然每天的工作还算顺利，但是唤弟渐渐发现在这里还是不行。饭馆的活是不算累，但是每天空闲时间几乎没有，晚上营业的时间比较晚，收拾完了回到住处已经十点多了，第二天一早就得和盼盼去市场买菜，她没有学习的时间！

然而不在这儿，又能到哪儿去呢？

此后的几天，盼盼日思夜想，没个头绪，为此常常走神。

盼盼看出她心里有事，唤弟就把自己的想法跟盼盼说了。盼盼也替她犯起愁来：“唤弟，你要是像我这样不爱学习，就爱炒个菜，蒸个花样馒头啥的，在这里我都能教会你；可是我一看你就不爱这一行，你爱看书，还是得想办法学习。等会儿我问问我爹，他熟人多，没准能给你找个合适的活。”

她们的谈话被心思活泛的盼盼爹听到了，他眨了两下深邃犀利的右眼说：“新华路南头路东有家中介，你明天到那儿看看有要保姆的吧？不管是看孩子还是做饭，总比在这儿有空闲 。要是找不着再回来，还和盼盼在那住，晚上你早回去学习。”

唤弟心里一热，大爷说是这么说，眼见着他们爷俩在店里忙着，自己怎好意思早回去，非亲非故，人家凭啥这么照顾你？既然有中介，明天无论如何得找个晚上有空闲时间的活，哪怕白天累点也没关系。

第二天，唤弟找到了那家中介，可是因为中介费不够，老板说什么也不给她招聘信息。最后盼盼说：“大叔，这么办吧，我先把一些书押在这儿，等领了工资先来还你中介费。”

肥头大耳的中介老板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这年头谁稀罕你这几本破书吆！”

正在这时候，从门外进来一个衣着得体的年轻女子说：“老板，我想找个看孩子的，白班，孩子三个月，不淘气，好照顾。”

“呶，这儿有个闺女，想找活呢，你看她行吧？不过有一条，她中介费不够，你要用她就得给把她那份给补齐。”

年轻女子看了看唤弟，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行啊，还带着书，我叫张玲，是老师，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叫我玲姐就行。我就喜欢爱看书的，你叫什么？家是哪儿的？”

唤弟做了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犹豫了一下说道：“玲姐，我……我对您来说可能不大合适，您只想找个上白班的，我没地方去，想找个管吃管住的。”

“哦哦，对，是这样，我本来是想找个白班的，晚上我下班回来自己带孩子就行。既然你没地方去，晚上就直接住我家，我忙的时候，替我看一会宝宝，我不忙就自己带。”张玲的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芒，语气温柔而娴静。

唤弟的眼睛里一下子闪出了喜悦的泪光，老师，真好，她碰到的所有老师都好。这一次真是老天照顾自己，在几近走投无路的时候，又是老师来帮了自己一把！

张老师的小孩子很好照顾，做完家务，趁孩子睡着的时候，就有些时间看书了，最重要的是，晚上的大把时间几乎全都是她自己的！

就这样，唤弟在玲姐家住了下来，在这里，她不仅感受到了家的温暖，在学业上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自学考试报了三门，全过了。

转过年来，四月底的一天，张老师上班回来兴冲冲地对唤弟说：“唤弟，我想好了，过两天我妈来了，让她照顾孩子，你就到学校上学吧，就在我们学校高中部！”

“……”

唤弟一时好像没明白张老师的话，“上学？”

“对，上学！高中你已经上了两年，高三的知识也学得差不多了，不如今年参加高考，这样，你就能上全日制大学了！”张玲的语气里有说不出的兴奋。

“不了，玲姐，这一阵我过的很充实，也明白了一个道理：学习不一定非得在学校里 。”

“唤弟，学习不一定在学校没错，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在大学里，你除了能随时向老师请教疑难问题，和同学探讨解人生规划，还能参加一些丰富多彩的活动，每天感受到校园里朝气蓬勃的风采，浓郁的知识氛围——这都是自学所没有的。趁现在有机会，你还是到学校学习吧。上大学的费用不用愁，现在国家有助学贷款。”

三天以后，唤弟再一次坐在了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她比任何一位同学都学得认真，听得入迷……

三个月后，她接到了省城某大学的本科录取通知书。

今年的太阳还似去年一样火热，只是十七岁的唤弟曾经愁容满面，十八岁的唤弟早已绽开了笑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