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一共生养五个孩子。我排行第三,上面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下面一个妹妹,相继因无粮充饥、母亲没奶而活活饿死,最终幸存的只有我和伯生弟。1945年10月16日,我来到了这个苦难的家庭。听母亲说,我生下来很瘦小,皮肤白皙,相貌略带几分秀气,算命先生便取名伯清。我的出世既给绝望的父母增添了希望,又给全家带来了无穷的苦难。为了保住我,养大我,父母可谓披星戴月、呕心沥血。出世后,我常常由于饥饿哭闹,母亲只能用像水一样的薄粥汤喂我,不到一个月,襁褓中旳我已无力睁眼,半天不哭一声,眼看亦将随哥哥姐姐而去,父母心急如焚、到处求神拜佛,千方百计觅寻偏方,期盼能保住我这根苗苗。
一个初夏的夜晚,父亲外出归来,告诉家人听来的秘方,说母亲吃了活蟑螂可有奶,于是老实、自信且固执的父亲连同家人挑灯夜战,翻箱倒柜捉蟑螂。不仅如此,还求亲戚、领居帮忙捕捉。半夜已过,当父亲捧着几罐密密麻麻的虫子摆在母亲面前时,她头皮发麻,连连摇头不从。瞬间,她下意识地解开衣襟,用烫手的热布敷着干瘪的乳房,皮肤烫红了,乳头搓破了,殷红的鲜血渗了出来,然而,母亲仍用力揪挤着自己的乳房,并急不可待地将乳房塞进我嘴里……她多么想能有口奶喂养自己的孩子,就此证明用不着这些讨厌的东西。油灯芯换了两根,努力白费,不懂事的我竟吐出乳头,哑哭起来。奶奶、爷爷连连叹气叫作孽,父亲恼怒了,他捧起罐子逼母亲吃。怕、羞、恨交织在一起,既然是老天有意惩罚,那也是命该如此了。于是母亲横下心,眼一闭,一连几口吞下这粘且臭气难闻的活虫。日复一日,究竟捉了多少蟑螂,母亲又吞了多少蟑螂,难以计数,反正是有多少就吞多少! 心中只有一个企盼,那就是让我早日吃到奶,为吴家留下一条根。
为捕捉蟑螂,全家不分昼夜、疲惫不堪,然而事与愿违,老天并没动半点恻隐之心。我越发难养,人一天比一天瘦,哭声低微、常常半天不动弹一下。一家人看着我奄奄一息的样子,无奈得连叫苦命。也许我命大,不该这样夭折。一天,奶奶讲:隔壁老太一个亲戚名叫学坤,住在村头,他老婆上个月生了一个儿子,十天后不小心被闷死在被窝里,现在是有奶无儿,不妨将伯清抱去吃几口奶。
父母闻听后,当即抱起我前往。学坤家不远,隔一条河走半个多小时就到。学坤夫妇听完来意后,甚为同情,欲哭无泪的妇人接过糨褓、露出乳头,毫不吝啬地让我吮吸。躺在温暖怀抱里的我,本能地望了一下白嫩、丰满的乳房,便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源源不断的乳计。吃得这么急促,吃得这么痛快,整个身子如同枯萎麦苗遇上雨露一样被滋润……这可是我出生三个多月第一次尝到奶味,享受母爱。有奶便是娘果真有理。
半晌过去了,父母对望着,几次伸手欲从妇人的怀中抱我。
“小人(孩子)睡着了,等一歇(一会儿)”,妇人一边抚摸着我的脸颊一边温情满足地轻轻说道。
“怎么办?时间不早,该走了。”母亲为难地自言自语。
“啥?要走了?”妇人下意识地搂紧我,流露出几分留恋。
体谅妇人的学坤启口说,“让伯清就留在此地吧”。
顿时气氛尴尬起来,大家都默默无言,只有蚊子在房中嗡嗡作响。
“那怎么能行?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父亲连连摇头。
“年秀(母亲),小人(孩子)我喜欢的。他三个月还这样瘦小,看了叫人难过……”妇人语塞。
“学坤,你日子也紧,再说我从上海来家已半年了,无啥铜钿(钱),实在难呀!”母亲说着又要抱我。
“啥个(什么)铜钿(钱),日子好坏总要过,这奶,伯清不吃也是浪费掉,我伲(我)撑船格(的),平常只要在河浜里捉点鱼虾,问题勿(不)大,放心好了”,学坤抢白,而且说得坦白、实在。
“这也好,伯清真有福气,过几天我就和年秀回上海做生活(工),有了铜钿(钱)就寄来给你们,奶钿(钱)多少不讲,可好?”父亲感激不尽。
父母为养活我去上海了。我在无锡石塘湾中吴巷奶娘家一呆就是三年有余。奶娘很疼爱我,有什么好吃的总先给我,如同亲生一般。记得我读一年级时,奶娘还经常托人叫我到她家,让我躲在门角里吃鸡心(意在让我记性好)。
父亲身体单薄且父权思想严重,年青时患过肺结核病,他什么都想做,奈于力不从心常失业在家。父亲最大的本事就是蒙头睡觉,对他来说只要有觉睡,一天吃一顿也无所谓。母亲身体尚可,在日本纱厂(国棉一厂的前身)做挡车工,全家(包括老家)生活来源主要靠她。坚强不怕苦、爽快果断、待人热心是她的特点,她平日间不讲穿着,喜欢社会活动,工资从不私留、如数上交父亲。长寿路梅芳里是父母租借的房子,生活清贫。一日三顿难以维持,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节衣缩食,每月给奶娘家寄上三元银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