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印记一一麦客 - 草稿

    南稻北麦,是中国地理环境决定的文化差异。麦客是中国北方的特定时期特有文化现象,是指以收割麦子为职业赚钱养家的人。麦客文化的产生是因小麦成熟期有差异,再者家中麦田数和劳动力人数不对等有关。

    麦客在明清时期的地方志里有明确记载,据说最早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村里的老人对身边的麦客记忆最远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据老人讲,那时候,富平的田地还没有彻底均分到户,还有无田地的农户存在。对于家中田多劳力少者,开源劳力雇用麦客成为首选,这样可减少因收割不及时而带来的损失。

    来富平的麦客多来自甘肃庆阳和天水,还有陕西咸阳的永寿,长武等北五县区。这些地方多靠天吃饭,亩产过低且不稳,麦客出门劳作既给家中节约口粮,也可增加收入,当然也有来自本地的麦客。富北将麦客出门割麦创收叫赶场,也叫转场。

   

布袋

麦客赶场三件宝,布袋,毛巾和镰刀。布袋的质地是老粗布,形如现在的蛇皮袋子,但比它窄,比它长。当年布袋的用途就是装粮食。这种布袋结合耐用,不潮不湿,经年不坏,真可谓一物传三代,人走物还在。布袋对于麦客,却是善变型多用途。起初用它装纳一些日用物品,比如干粮,炒面,少许衣物等。内无一物时,展平便是一张长方形床垫,必要时随地一铺,就是一张床,幕天席地,倒头呼呼大睡。有的麦客更随意,鞋子脱掉,两鞋底相对,睡觉时放置于后脑之下,当枕头之用,又可防止鞋子丢失。倒不是小偷横行,有窃鞋行为,却是因手工千层底鞋,百鞋一面,天不亮赶场进田,难免穿错鞋耽误事。下雨了,将布袋底部一个角塞进去贴近底部另一个角,可形成一个三角空间,犹如三角帽,戴于头顶,袋身披于身上,一个防雨的蓑衣就做成了。细心地主人会在布袋的中央外侧用毛笔署上自己的大名,某某某记,有的旁边还标明某某生产大队甚至年月日。布袋在富平本地被称作口袋。几曾梦里旧年回,麦香新轧撩成堆。最是一年风雨顺,家家口袋小车推。诗中充满对丰收的期待和向往,这里的口袋就是布袋。

      毛巾用途自不多说兼洗脸擦汗,遮阳多用途。至于镰刀,那是战士的钢枪,剑客的利刃。一个好的麦客,必须有一把趁手的镰刀,它可以是量身定制。一把好的镰刀身架优选天然的枣木,先过火烤,回软,固型,削皮,打磨,上钉,然后根据个人身高和臂长决定其长短,最后装上一个桐木手柄,再行打磨光滑方算完成。好的麦客特别看中镰刀刃的含钢量,含钢量合适,刀刃锋利无比,利而不卷,不会蹦钢更不易出现豁口。然后才是其刀刃的长短。刀刃准备两三个,轮换使用。

    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地理环境决定了农业生产的季节性。中国小麦一般从南往北逐渐成熟。这就决定了麦客赶场的方向是由小麦早熟区向晚熟区,由南到北,小的地形地势也会导致小麦成熟期有差异。

      跟着算黄算割走,割麦累到手发抖,算黄算割是出道不早麦客的天然向导。动植物对地理环境有指示性,在关中平原有一种四声杜鹃,有趣的是,这种鸟每年在麦子成熟时就会在空中盘旋,声音清脆嘹亮“叔叔哥哥,算黄算割”。该鸟在麦子收完后便悄然离去。家乡传说有懒汉因拖延收割麦子导致麦子在麦田落地发芽霉变、导致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懒汉也饿死地头,懒汉死后,其灵魂化为“算黄算割”鸟,在麦收季节高声鸣叫“叔叔哥哥,算黄算割”警示世人,及时收割。麦客们也会相互打趣:“你再偷懒,死后变成算黄算割。”麦客经常是父子兄弟结伴,同乡同年成队,鲜有夫妻同行的。

      据老人回忆,来关中的麦客集中于两个时代,一个是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一个是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每年阴历四月底麦客就外出赶场了,赶场是真正的闯南走北,尝尽人生苦累,当然也有乐,有收获。赶场可不是游山玩水,不同于在自家,要馍有馍,要汤有汤,赶场在外,有饭无饭,天说了算。有的麦客,扒火车迁徙,逐熟麦而行,晚上睡觉,选个草窝窝,树荫荫,石板板,屋沿沿,像歇工的牛马,闭眼就睡,累的一动不动。据老人回忆村子东头老爷庙内破屋三间,当年成了麦客歇脚地,成为麦客的集散地,也成为他们交流市场信息,交流和表演关中风土人情的舞台。他们惯用秦腔的音调唱出来:

刁蒲城,野渭南,

不讲理的大荔县。

金周至,银户县,

富庶太平富平县。

小媳妇的裹肚红艳艳,

碎娃脖戴口水帘帘……

      唱完后还不忘显摆一下:蒲城地形南北吊,东西短,渭南处于渭河平原面积大,所以说野,大理地形复杂,走路不论里程长短……

    如果说麦客赶场就是非洲草原迁徙的驯鹿,庆阳张就是领头鹿。他的有力脚步声就是老爷庙晨起的第一声鸟鸣。东方泛白,老爷庙前人头攒动,其他麦客人有的整理着衣物,有的抓挠着昨夜蚊虫的叮痒处。庆阳张用镰刀刃正在为自己剃须。仍不忘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向着老爷庙而来的人,寻思着谁有可能是今天的雇主,成为临时的东家。为了避免霸场(欺凌霸市,私定价格),也是为了避免误场,老庆阳张早已教会庆阳张喜欢用捏指的形式和雇主交流。当然,交流之前小麦是旱地的还是可灌溉田,是正茬地,还是回茬地,麦薄麦厚是需要问清楚的。双方将手放于衣角下,或者放于毛巾下的隐蔽空间,用伸出的手指代表价格进行商讨。价格高低,也可在田边商定。点头摇头谈成与否看两人面色可知。捏指的方式完成商议,割完一亩地雇主该付多少薪资外人就不得而知。也不会出现霸场,避免难堪。庆阳张体瘦臂长,用镰刀剃过的胡须有点杂乱。据说当时二爷选中庆阳张的时候,左右邻人并不看好他。庆阳张并不多说一句话,跟着二爷简单用饭之后,就坐在细砂磨石前打磨割麦所用镰片刀,刀刃在磨石上推前磨后,他时而用手沾点水滴于石上。滋、滋、滋、滋伴随着声响,磨刀水顺着石磨慢慢流下。庆阳张偶尔用中指在刀刃上轻轻试滑,感受刀刃的锋利度。他选配的镰片刀接近八寸,比一般人选的镰片刀要长。从片刀的成色来看,应该是祖师爷级,难怪他用来剃须。磨刀不误砍柴工,磨好三个刀片用了将近两刻钟时间。

    走到牛角湾麦田,金黄色的麦子整齐划一,麦穗高耸,麦芒细长。牛角弯是村里的上等田地,近邻顺阳河支流,经肥沃的山洪灌溉,麦秆壮实,估计放个大棉被,麦杆都能支棱起来,而且不变形。二爷也记不得当年麦田是什么品种的麦子,只记得当时割完一亩地的价钱是五到八角。庆阳张高耸的喉结在消瘦脖颈间闪动着,眼睛也笑成了牛角弯。那种喜悦如同老庆阳张第一次把他带到关中平原,他破天荒的看到八百里秦川沃野千里般的惊喜。那种喜悦,是风吹金色千重浪的喜悦。当然他的笑,也有对今天雇主诚信不欺的赞许。跟着老庆阳张走南闯北,早已练就了估测田亩的敏锐目光,他的腿就是行走的软尺,他的一步是标准的二尺二五。老庆阳张的教诲烂熟于心:一脚起落是一跳,另一脚再跟上为一步。二十四平方步是一分,二百四十平方步为一亩。家乡田地微薄,亩产极低且不稳,让他和父辈对高产麦田心存敬仰,收割小麦,力求做到颗粒归仓。认清地界之后,一句“东家,请回吧!”庆阳张就一步跨进麦田,开始了他的割麦工作。

    麦客张弯腰躬身,右手紧握镰刀,向前一伸,勾住麦身,左手一搂,镰刀放平,用力一拉,“嚓”,复一拉,“嚓”,再一拉,“嚓”,又一拉“嚓”,四行麦子欢快的倒下。将麦子放置于左脚踝之上快速左移,重复刚才的动作,又四行麦子倒下集合。他用镰刀和左腿轻轻一加,将割下来的麦子堆至一旁。握,拉,放,移,堆,完美动作,一气呵成。麦茬低平,麦穗整齐,麦堆半圆,几无遗麦,标准的麦客动作,动作麻利又娴熟。割麦是个慢工活,就是把重复动作做到极致。麦客张像织布的梭,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又如莲叶下的鱼,一会儿南,一会儿北,只有在地头直身才见。他所经之处,直挺挺的麦子齐刷刷倒下,变化成一个个金色的小丘。待至晌午二爷用陶瓷罐送水送饭至地头时,他已将三亩麦田收割过半。麦客张白色的小马褂汗碱斑斑,黑色眉须上麦灰串串,脸色因太阳的炙烤更加黝黑发红。当骄阳羞愧的藏于山后之时,牛角湾的三亩小麦已被庆阳张收割完毕,当最后一茬麦子躺在地上之后,庆阳张也静静躺在了麦床之上,燥热的麦香驱赶着他一身的疲惫。二爷如约并超额支付了工钱,好茶好饭自不用说。后来得知庆阳张叫张麦团,他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叫麦叶,一个叫麦花。

    麦客割麦有三不乐,一怕稀屎雨下不晴,二怕熟麦子斜窝拧,三怕低洼地不平。

    陕西为大陆性温带季风气候,雨带集中七八月份,富北自不例外。麦熟季节多为晴朗天气,午后暴雨是不可避免的。这种雨经常是西边日出东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不会影响麦收大事。但偶尔麦收季也会天天降雨,俗称稀屎雨的,有的麦客已谈好的价格,或者麦收田亩过半,这时日日降雨,影响的麦客走也不是,留也犯难,眼看着麦穗发芽,甚至变绿麦客们泛着熬煎,想讨工钱也涩于开口。若遇到小气的东家,三餐用饭没有保证,拣麦煮粥,讨饭充饥也很难说。

    风是雨的头,风雨交加,有时小麦收获季雨大风也大。那时期的小麦品种抗倒伏性差,小麦会因风吹雨打卧倒,若遇气旋风,卧倒的麦秆形成海水旋涡交织状。麦客们难于下手,窝工累人,收割不利。有麦主以较高的价格雇用麦客收割此种麦子,结果送晌午饭至麦田,麦子就收割了地头,不见麦客人影,约好的麦客早已逃之夭夭。

      麦田低洼不平,低洼处易积水,麦子因低温地慢熟,结果一片麦田成熟期不一致,该收当收,该长当留。麦田面积不好计算,力不达意,也是麦客不愿看到的。

  麦收季节,正值盛夏,酷暑难耐,麦田收割的人们苦中作乐,吼一声声秦腔,浑身舒坦。

一路收,一路走,

一路走,一路收,

麦熟就到家门口。

先旱塬,再平川,

上渭南,下西安,

向北可到宁夏黄河边。

宝鸡割完去凤翔,

等到自家地当当,

陇上麦子刚刚黄。

      秦人,秦腔,秦韵,陕甘宁新一家亲。相同的文化底蕴,让他们在那个苦难的岁月里相互帮扶,共渡难关。听老人言,邻村有寡妇家,人称半截寡妇一席娃,什么叫半截寡妇,原来是她个头太低,有常人一半高。春上丈夫撒手人寰,留下四五个碎娃,田陇割麦自然力不从心,麦田麦子几近焦熟,不得已雇用赵姓麦客。当晚大风突起,麦身摇摇,麦粒欲坠。早期遇到这种情况,睿智的父辈们会两人一组,手抬直椽,椽身仅贴麦身,快奔于麦田,将麦秆压倒,俗称压麦,这样做可减少麦粒坠地的减产风险。有时在椽头两端系上绳头,肩拉直椽,也可达到压麦保产的效果。赵姓客人闻风而起,顺手扛起老爷庙顶门的大椽,直奔寡妇麦田,他扛着大椽中央,独自艰难的完成了压麦壮举。即日,割麦难度必然增加,赵客按照约定,继续完成收割。麦田低矮的主人手提瓦罐送水送饭。手拿镰刀,默默的跟在后边加入收割行列。烈日当头,斗大的汗珠顺着发髻,滴到额头,滑落鼻尖,不一会,汗水打湿了衣衫。赵客心生爱怜:“东家婶,你回吧,你这样让人咋说嘛?”

    人称半截寡妇的女人说:“他叔,你别叫我婶,你还比我大几岁呢,你看我老就叫我姐吧。”

    赵客见女人不回,又说到:“他婶,那你坐在那里,看我干活,陪我说话,工钱一人一半,如何?”他奋力割麦的动作速度和力道始终不减。

      女人放下镰刀,手提瓦罐送了过去:“他叔,树底下歇嘎子,这大罐水里加了盐,小罐水里放了糖,你看着喝点解渴吧。”

      赵客扔下下镰刀,两个人的镰刀顺着地面滑在了一起。他一把抓起大罐,仰头灌下,喉管水流咕咚咕咚的响。“喝盐水有劲,糖水你自己喝吧!”话语中少了他婶,自然拉近了心中距离。女人将自己手帕递过去,示意客人擦掉脖颈上的水流。客人呆了一下,看着女人平伸的手没有收回的意思,才接过手帕,沾沾手汗又将手帕还于女人。他接着取下镰上刀刃,换上备用的刀刃,继续割麦劳动,速度却愈发加快了。女人跟在后边,白底黑绒面的布鞋随着割麦的嚓嚓声前移。田间偶尔能听到夏蝉的鸣叫,竟然低沉无力,仿佛在感慨生命的不易。

      第二年,赵姓麦客不约而至,日未出而垄上已见农人影,月高悬而田间犹闻镰刀声,赵客轻车熟路,帮寡妇家完成了整个麦收工作。寡妇送给赵客自己亲自纺线织布做成的白粗布蓝方格子手巾一条,千层底布鞋一双,鸳鸯图样鞋垫一双,袜子一双做为答谢。

赵客临别时,用麦管做成一对菱形六面体的小笼子,抓了两只蚂蚱装入小笼子,挂在了女人的窗前日日歌唱。   

    第三年,麦收季节,麦客赵带着自己年迈的母亲入住女人家,有幸成为主人赵。

    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以来,随着农村经济结构的转变,随着生产结构的优化和调整,麦客之影逐渐隐入尘埃。

金穗随风翻细浪,

赶场麦客在何方?

田间不见村民影,

惟有农机兀自忙。

      从藏粮于地到藏粮于技,农业的机械化解放了劳动力,让更多的人可从事工业和第三产业。如今,收麦季节,农人驾驶收割机踏着早期麦客前辈的足迹走南闯北收割小麦,成为新的时代印记。他们的劳作方式和早期的麦客及其相似,能否称他们为“现代麦客”,“机械麦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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