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苦行僧
一条条乡间小路,将广阔平整的田野,分割成一块块条形或方形,极其规则的农田。而这一条条小路,又统进宽阔的,村村相通的大路。在这些大小道路的两旁,一排排茂密,高大的道旁树,为过往的行人遮阳挡雨。这些树,大部分是栽种几年便会绿树成荫,长势很快的白杨树。
我和父亲站在自家麦田的田埂上,就像老人看着自家的孩子一样,一脸满意的笑容。眼前满是金黄色、快要熟透的麦子。今年麦子的长势很好,麦穗足有一柞长,又是一个丰收年啊。在这黄色主宰的田野,一行行乍眼的绿色杂草,将这大片大片的黄色,分割成一块块独立的、界限分明的麦田。而这些绿色的杂草,在广阔的黄色海洋中,显得是那么地势单力薄,仅仅只能算作是点缀。但就是这些极其微小的点缀,却为成熟的、一望无际的、黄色的麦田,增添了无限的青春活力,显得格外精神。这些绿色杂草,就是各家麦田分界畔上,最明显的区分标志了。从这些绿色分布就能很清楚的区分各家麦田了。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摘下一颗麦穗,放在手心里揉搓开来,看着吹掉麦芒和糠皮的麦粒,胀呼呼的,还有些嫩绿。听父亲和邻家谈麦子的收成和成色,才知离麦子成熟,还欠一点点火候。再过几天,麦田里便会镰刀闪闪,人欢马叫了。
麦客,从遥远甘肃的贫穷农村,手拿镰刀、肩背铺盖卷,或兄弟、或父子、或叔侄、或同村同乡、或是夫妻一同搭档,怀揣着来时的单趟路费,赶在关中麦子成熟的前一两天到来。从北向南,从东向西,挨村挨乡的一路收割。在这农忙的时月,他们会挣下一笔不菲的、艰辛的收入。一直以来,年年如此。
夏收,也称为龙口夺食。那是因为在麦子成熟的几天里,必须尽快将麦子收割,不然熟透的麦粒会脱落,将直接影响到麦子的产量。而当时,在农村未实行机械化收割的时月,各家各户都会雇麦客,尽快收割。在那段时间,麦客会集中在自强路天桥半坡的路边,成堆成堆的,等待着雇主的到来。而一少部分麦客,会到我们村口大明宫供销社的房檐下,为的是能抢到来早的、或能给上高价的雇主。而我们也会到这两个地方雇佣麦客。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后,就领着麦客直接进到麦田,指认好自家麦地的分界线,麦客就开镰割麦,我们则回家为麦客准备饭食、茶水。
这些从贫穷地方来的麦客,大多是身强体壮,干活麻利的男人。干起活来不要命,一天恨不得能割两亩地麦子。快到饭点时,主家会肩挑扁担,一头儿挑着平时挑水用的,装满面食的铁皮大桶。面食大多是旗花汤面,也有酸汤面或清汤面。另一头挑着盛满白面蒸馍和碗筷的竹笼。一只手扶着扁担,另一只手提着一大罐沏好的,浓浓的茉莉花茶。有时小孩子会跟在大人屁股后边,提着盛满茶水的大罐,随着到地头。
从家里到我家麦田,要走上半个多小时。到得地头,父亲放下扁担,一手拿草帽向脸上扇着风,另一只手抬起,用手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喊着正在烈日下低头挥镰、汗流夹背的麦客。麦客会扎捆好手中的麦秆,顾不得擦去头上、脸上以及脖子上的汗水和污垢,快速地到地头小路树荫下,接过父亲为他们盛好饭的大碗。或站、或蹲、或干脆直接坐在地上狼吞虎咽,无需丝毫的谦让,也无需客套的招呼。但这一切,在当时看来却是那么的自然。我也曾经历过那贫穷饥饿的年代;也曾有过看到白面蒸馍,便会条件反射般的吞咽口水的经历。但从未看到过眼前这惊人的场景:这些麦客就像饿了三天未进食的猛兽,一手端着大搪瓷碗,手心里夹着白面蒸馍,一手捉着竹筷。大碗送到嘴边,竹筷从碗里拨着,大口地吸食着连面带汤的旗花面。三两口后,再大口的咬食着白面蒸馍。一个近乎半斤重的大蒸馍,不消四五口便没了。面食和蒸馍,在他们嘴里,似乎都不大经咀嚼,便囫囵吞枣般吞咽下去。他们顾不得父亲在旁”慢慢吃,不急,喝口茶”的善意提醒。我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甚至想要发笑,但还是忍住了。这些麦客简直就是一群饿狼,一群抓到羊就不撒口的饿狼!不大一会儿,一大铁桶的旗花面就见底了,一竹笼的白面蒸馍也没了。我心里暗暗算了一下,这些麦客一人吃掉了三碗面,四五个白面蒸馍,放在今天,就是四五个大小伙的饭量!我的乖乖,惊得我直吐舌头。
用手擦擦嘴角的饭渣,一个个直起腰打着饱嗝。端起盛满茶水的搪瓷缸子,一仰脖,一大缸茶水就灌进了肚子。这哪叫喝茶?简直就是饮牛吗!在父亲”吃饱了吗”的问声后,他们这才顾得上和父亲闲聊几句,”今年的麦子长势不错”,”这几天天气好,要尽快收割”的话,紧跟着又会问道,”你这旁边没割的麦子,找到下家没有?你给咱说说,让我们割吧”,”看还有谁没有割麦子,给咱问问”之类的话,而父亲也应承着。三五分钟后,年龄稍长点儿的麦客会对同伴说,”开始干活,赶天黑前把这块儿麦割完”,就拿起起镰刀,精神抖擞的进麦田了。
快要到天黑的时候,我又随着父亲来到地里。看着麦客割完最后一摆麦子。我家的自留地不多,只有一亩八分地。青壮的麦客一人一天可割七八分地,稍狠一些的能割到一亩多点。割倒扎捆的麦子,在地里堆成好几垛,等待着第二天往打麦场搬运。或用人力架子车、或雇村里的拖拉机。然后就是打麦机忙活了,再晾晒,入仓。
而麦客,在晚间又一顿狼吞虎咽后,还会乞怜般向主家多要几个白面蒸馍,以防天气变化无活可干时食用,一般主家都会给的。在千恩万谢后,接过父亲递过的割麦工钱,又不免说一些”你们家的饭食很好”,”你们人真好”,”你们家的孩子真聪明”之类的客套话。然后背起铺盖卷,拿起镰刀,与我们告别。再次来到村口供销社的房檐下、或自强路天桥半坡的路边露宿,等待第二天雇主的到来。有时也会随着村子里麦子还没割的主家引领,晚上歇在主家院子,或直接到主家的麦田地头歇一晚。天快亮时,便开镰割麦。
遇到下雨的几天,麦客或坐或躺,蜷缩在房檐下的墙根下,内心祈盼着太阳早早出现。有时一二天,有时三四天或更长。这几天,怀里揣着的白面蒸馍,便是他们唯一的口粮了。
割完我们附近这块的麦子,他们就背起家当,向着下一个乡、县……一路割着,直到全部的麦收结束。
后来,随着现代农业机械化的普及。麦客,这一延续千年的苦力行当,也逐渐消亡了。但是,麦客,这一原始劳动阶层的曾经存在,却会永远的,以文字或者影像资料的形式,存留在人们的记忆中。
二0一九年十月五日马浚于听雨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