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外公上前,背着手,沉着脸,木然地看着李乐,淡淡地开口:“你还在这里啊?”
他有着一张从不被外界干扰的脸。
李乐到底沉不住气,迟疑地问:“外公您不是说他们在楼上玩吗?”
外公微微一怔,而后加大音量,“怎么?你以为他们自己不会下楼啊?这两个小兔子跑得贼快,要不是我逮着,跑山上去咯。”
在他的逼视下,李乐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从小开始,他们小孩子就就怕外公突然大声说话,意味着他已经着怒,会打人。
欣欣又要说话,但洪健仍捂住她的嘴巴,她激烈地挣扎。
外公拉起欣欣的手,欣欣得以自由,脸被捂得发红,受了委屈,哭着骂洪健,“哥哥,你为什么不让我说话?我想跟乐哥哥说话嘛……呜呜呜!”
外公不耐烦地吼出声,“回去,XX的,哭你XXX的哭。”
欣欣哭声立时停止。
外公牵着欣欣走在前面,与洪健相隔十多步。洪健匆匆看了李乐一眼,不发一言,转身走开。
突然,似乎被石头绊了一下,他整个人往前倒下,他忍痛哼了几声。
李乐立即上前将他扶起。突然,他右手用力抓着李乐,把李乐向前拉。
李乐手腕吃痛,还被拉得跌坐在地,正恼怒间,却听洪健急急在耳边低声道:“快,快找人来救姑姑,一定要找人,你一个人不行。”
李乐还没反应过来,洪健已经跳起来,一阵烟似地,追上外公和妹妹。
李乐慢慢咀嚼着洪健的话,越想越心惊,他的意思是,妈妈被抓住,不得自由?谁抓住她?外公?
一旦有了疑虑,那些不重要的细枝末节,便如农民手中的种子撒向大地,不,撒进他脑袋里。
外公比以前暴躁、阴郁,楼上凌乱的脚步,还有那一声似有若无的“小乐”。
他无意识地看向二楼已关的窗口。它如千年塔台一样沉默,没能给他答案。
他想自己还是得弄清一些事。
他偷偷回到外公的房子,摄手摄脚地蹲在一楼客厅的窗外。
其实这个位置很危险,若有人经过,喊一声,屋里的人也就听见。外公若发觉他去而复返,必定发怒,抡起拳头揍一顿是免不了的。
但李乐愣是有一种“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单纯想法,何况他也没更好的办法。
屋里有一种相对诡异的嘈杂,除了没有人声,咚咚的脚步声、跳跃声,以及电视声,偶尔还传来吸水烟筒的“咕咕”声。
李乐在外蹲了大半个小时,才终于听到有人说话。
是外公。他应该从厨房里拿来什么东西,对洪健说:“把这个拿上给你姑姑吃。”
一听到“姑姑”,李乐全身一震,妈妈果然在。而外公说的话,全是谎言。
有了这层认知,李乐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恐惧,很久,他才长吁一口气,仿佛溺水过后的重新呼吸。
这时,李乐听见洪健的说话声,怯怯的,“姑姑她不肯吃。”
果然,外公一听,整个人如山洪爆发一般,大吼一声,又朝洪健大骂几句,接着噔噔上楼。
李乐再也忍不住,冲进屋子里,洪健此刻正坐在电视剧旁,李乐拉起他,急急地问:“洪健,我妈呢?”
洪健一看李乐,也吓了一大跳,视线立刻紧张地往楼上瞅。
楼上传来一阵阵怒骂、吼叫,间或伴随着拍桌子、重物倒地的声音。
骂的内容,李乐听不清,想也逃不过外公惯常的谩骂内容。
洪健压低声音,语速急促,说:“姑姑被爷爷关起来,锁住,谁也不准放她走,奶奶就因为想偷偷开锁,被爷爷骂跑……”
“为什么要关住我妈?”
洪健非常警戒,眼睛一直盯住楼梯,说:“好像是姑姑要报警抓我们村的万辉,爷爷不让……”
李乐还想继续问,但随着重重的关门声,楼梯随即响起沉重而缓慢的脚步。
洪健立刻用力推李乐,“快走,被爷爷知道,揍死你。”
外公已经下了几级阶梯,在问“洪健,你在跟谁说话?”
李乐顾不上其他,一阵风似的冲出去。
李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茫然地离开。他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到哪里去。在他13年的生命里,从没有这样迷茫过。单是消化听到的看到听到的一切,已经让他费尽心力。
反而是饥饿带来的虚脱及眩晕感,让他清醒一点。
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要救妈妈,凭他是不行的,外公虽老,但余威犹在,他瞪眼吼几声,就能把他吓得要哭,更别说他随意抄家伙打人的脾气。
得找帮手。可是找谁呢?爷爷奶奶?以奶奶的性子,告诉她,不过是让她哭多几次,徒增焦虑而已,而爷爷,腿脚不便,已瘸了几年。
家里叔伯?离家的离家,在家的也基本闹翻。
02
李乐来到万坡村村口一棵大榕树,坐下。
距离榕树几米远处,有一汪人工渠,这个时节,灌溉禾苗,水漫半渠,岸边水草丰茂,但堆了几滩垃圾,惹来一些虫子环绕。
在这荒郊野外,李乐身上只有一部信号时有时无的手机,一瓶水,以及50多元现金。
报警。这是他绞尽脑汁才想到的唯一能将妈妈带走的办法
记得姐姐去年因偷窃被抓,李乐曾埋怨过:“这些人怎么老报警抓姐姐?姐姐不是坏人,也不是不肯赔。”
妈妈却道:“偷东西就是坏人,错的是你姐姐。对于受害者,报警是最好的选择。”
当他结结巴巴地对着电话那头的接线警员说出“我妈遭外公软禁”时,巨大的恐慌、悲伤和委屈一起涌上来。
他的声音哽咽,一度不能成句。
他哀哀地想,那个暴戾的老人,是我的外公。
报警后,他坐在树下等。空气又热又闷,阴云挤压,但雨却始终下不来。
周围蚊虫乱飞,很快他脸上脖子处被叮了几个包。
偶然有村民路过,看见他,大吃一惊。村民少见陌生人,一直盯着他,直到走远,看不见他为止。
李乐站起来,找到更小而隐蔽的树荫,躲起来。
因为饥饿,胃轻微的痛,像被一根细线轻轻拉扯。眼前所发生的,都超出他的认知,因而他整个脑袋都处于一种混沌发涨而又茫然的状态。
等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两个民警开着警用摩托车出现在村口。
李乐赶紧跟上去。
还没走近,已听到一阵吵嚷声,夹杂着某些国家级骂人话术。
不用看,那是外公。
但李乐闪到院子里一看,眼前境况让他目瞪口呆。只见外公整个人横躺在门口上,堵着不让警察进屋。
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三个肌肉结实的汉子,三四十岁,脸上露出庄稼汉的敦厚以及狡黠。
他们围住两个警察,看似在解释,实则形成一股逼人气势。
其中一个脸色黝黑的大汉说:“我二叔自己的女儿,因为生病,在家躺了几天,哪能说得上软禁?老爸关心女儿,怎么就变成害她呢?”
两个警察也一脸懵懂,一直在问“谁报的警”。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摇头。
周围早已围了一圈看热闹的村民。
李乐躲在角落里,大气不敢出,更是不敢站出来。
一个短须脸色蜡黄的警察说:“不管真假,让我们上去看看。”
外公躺在地上一听,立刻叫喊:“看可以,除非踩着我的尸体上去。”
另一名身子矮胖的民警,大声说:“阿叔,躺在这里没用,解决不了问题。真没做什么,让我看一看,不就一目了然?我们不可能胡乱抓人,抓错人,乱抓人,对我有什么好处?丢工作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他的一席话,倒把周围的人唬住,那个黝黑汉子上前,试图说服外公,哪知他油盐不进,就一句话,“除非把我嘎了,不然别想进屋。我的女儿发高烧,在家养病,你们说我软禁她,有没有天理?”
李乐听到妈妈病了,更是心焦如焚,只希望警察强硬一点,冲上去把妈妈带下来。
也就是这么失神的当儿,躺在地下的外公眼尖,瞧见了他,粗声吼起来:“小乐,是你,你个兔子奶奶的,是你报警害你外公的,是不是?”
他没说完,李乐已经飞也似的往外跑。他对外公的恐惧已然超过救妈妈的心,再加上旁边那几个壮硕汉子,抓住他,轻而易举。
03
李乐不择方向,见路就跑,直到跑得筋疲力尽,整个人往前栽倒,才不得不停下来。
天上阴云被风吹开了些,露出一片亮光,而后,云朵就这样聚了散,散了聚。
李乐躺在地上,两眼盯着无穷无尽的天空看。
宇宙无穷莫测,而人心,艰涩难懂得多。
他并没歇多久,就听见身旁有吵嚷声。他赶紧爬起来,躲进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出了万坡村,拐进了大路边的这块玉米地。
跑出来的是那两个汉子,还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小孩子。他们找不到李乐,便也回去了。
再过一会,他看到两个民警也开车离开,身边并没有妈妈的影子。
一场闹剧,到头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阴云终于散去,阳光重现。李乐却感到意识被一丝丝抽离,脑袋是空的,肚子乃至整个身体是空的。
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爬起来,浑浑噩噩地乱走。
一阵汽车的喇叭鸣声,把他拉回现实。
原来他已走到公交车站,车正好到站。他蓦然醒过来,与其在这里如无头苍蝇乱逛,不如回学校,先把肚子填饱,再想办法。
他赶紧上车。司机和车上的几个乘客见到他衣服、脸和头,尽沾满泥土,均诧异地,眼光净往他身上扫。
李乐面颊滚烫,装作若无其事地坐下。
哪知一坐下来,紧绷的神经渐渐舒缓,脑袋渐渐昏沉,渐渐地,他闭眼睡死过去。
一直到司机的喊声,“小朋友,到站啦。”司机嗓音粗厚,把他惊得一个激灵,才勉强醒过来。
迷迷糊糊地下车,一看,又一个激灵,彻底醒过来。
他并没有回到学校,而是来到城里。原来他坐了反方向的车。
他暗暗叫苦。不过既来之,先找个地方吃饭再说。
城里最大的好处是,随处都能找到吃的。李乐走进一间拉面馆。他满身泥土同样引来众人侧目,店里老板还迟疑地瞅着他,拖着不肯下单。
李乐突然醒悟,掏出一张50元,先付后吃。老板收钱找钱,立刻让厨房准备。
李乐坐下后,立刻观察起四周环境。
如果没记错,这里应该是云城最繁华热闹的一条街。前面红灯,等车的已经排起长队,路两旁房屋密集,尽管高矮不一,新旧各异,但相比起落后、荒凉、愚昧的山村,已经是两个世界。
再往远一点看,就是云城最高的建筑——十二层的逸云酒店。
这酒店的老板,身为万华中学的学子,每一位都知道,就是他们学校背后的老板万华。酒店正是以他的夫人名字命名。
04
一想到万华,李乐心里顿感亲切,甚至骄傲。
万华在万华中学一众学生及家长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救苦救难的神。
而在李乐这里,则更多了一层亲切、崇拜及感激之情。
说起来,他见过万华,还在最痛苦的时候,得到过这位慈祥的企业家的安慰。
得知姐姐去世,李乐第一感觉不是悲痛,而是愤怒。
是的,愤怒。
她怎么能不管不顾,就匆匆离开这个世界呢?还是以那样一种方式结束生命!
在他固执的信念里,她抛弃了他。
长久以来,姐姐于他而言,是姐姐是哥哥是母亲,也是玩伴是良师益友。
他咿呀学语,会叫的第一个人就是姐姐;第一次认字、写字、算数、读书、游泳……全是姐姐在教。
迄今为止,他走过的百分之九十的人生,她都有参与。
但她自此消失,永远都不在了。
愤怒过后,随之而来的才是深入骨髓的痛和孤独。
当初舅舅第一个将噩耗告诉他,之后,来了一些老师,平时连面都没见过的亲戚,他们不停的安慰他,告诉他“要懂事,要听话,姐姐不在了,你爸妈只剩你一个孩子,你再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可怎么办?”
父母没出现过,他们忙着悲痛,为姐姐讨公道。他们失去女儿,只道自己是天底下最痛最悲的父母。
可他也失去了姐姐啊!
他不眠不休,懂事、不争、不闹,就算是哭,也是克制的的,不惊动任何人。
大人们都松了一口气。
只有一个万华,出现在他面前——万华每个学期初都到学校视察,李影出事,他在宽大的校长室里见了李乐。
他深深地看了李乐一眼,神情耸动,张臂抱着他,说:“孩子,想哭就哭,哭出来好受点,你失去了最好的姐姐,我们失去了一个优秀的校友,我甚至将她当女儿看待。”
他先是哽咽,接着落了泪。
那是李乐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万华。他身材高大、挺拔,头发梳的一丝不乱,脸庞棱角分明,自有一种不怒而威之态。
李乐曾多次听姐姐说起万华这位成功的长辈。姐姐因成绩优异,曾两次参加万华亲自接见的座谈会。姐姐非常敬重他,他是姐姐的偶像。
姐姐口中的万华,五十出头,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只有四十来岁,比他们的父亲还年轻。
见到万华后,李乐相信姐姐所言非虚。
李乐并没有因万华的话就在他面前大哭一场,但在那一刻,心里很轻易地生出被理解、被关照的感激,且受宠若惊。
李乐想着姐姐,想着万华,眼睛盯着逸云酒店。
肚里添了食物,精神体力渐渐回来。
突然,他脑里冒出个疯狂的念头:能不能叫万华先生出面,将妈妈带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