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的她
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午后,我又是照例窝在了咖啡馆里,在别人看来,我必定是一个猥琐的陌生人,因为我是个观察者。周围的环境熙熙攘攘的,有学习的,有聊天的,还有工作的。甚至还有睡着打呼噜的。原本我以为会这样平淡的度过,突然在我的斜对面坐下了一个人,为什么我会特别注意她呢?因为她在落座之前脸上就一直挂着诡异的微笑,不是那种日常的心情好的微笑,而是一种有些痴傻的牙龈都露出来的那种笑容,所以让我觉得特别好奇。我偷偷观察,发现她坐下来以后,手里一直握着手机,然后把头转到一边,嘴吧小声的呢喃着,像是在与人交谈,说了两句后又露出那种笑容,说实话如果是晚上,我大概会觉得有点恐怖,但是因为现在是白天,我只是觉得有些异常,我还是克制不住的偷偷打量她。她一直持续着对着空气呢喃,然后傻笑。
不久后坐在她领座的男人大概也是察觉到了,快速的收拾完他的东西就离开了。其实她除了自言自语和傻笑外并没有打扰别人,只是一直坐在位置上,仿佛是陪同一个朋友一起来喝咖啡聊天的,她也没有多看别人一眼,只是一味的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久后有一位中年女性,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那位中年女性几乎是撞开了咖啡馆的玻璃门,带进一阵潮湿的冷风和雨水的腥气。她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胸口剧烈起伏,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急切地扫过嘈杂的室内。几乎是瞬间,她的视线就牢牢锁定了斜对面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子,脸上混杂着如释重负的狂喜和深不见底的忧虑。她甚至顾不上抹掉脸上的雨水或整理仪容,几乎是踉跄着冲了过去,小心翼翼地停在女子身边,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囡囡!”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强行压低了,颤抖着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搭在女子的手臂上。“你怎么自己跑到这里来了?妈妈找了你半天,吓死了!”沉浸在自己对话中的女子似乎被这触碰和呼唤稍稍拉回了一点现实。她缓慢地、有些迟钝地转过头,那双原本只映照着虚幻对话对象的眼睛,在接触到中年女性——显然是她的母亲——焦急的面容时,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困惑,随即又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迅速被那层痴迷的薄雾覆盖。她嘴角咧开,露出那种标志性的、牙龈尽显的诡异笑容,对着母亲的方向,又像是透过母亲对着虚空,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接着又咯咯地低笑起来。
母亲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但她深吸一口气,迅速将那汹涌的情绪压了下去。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坚韧刻在她眼角的皱纹里。她没有试图去“纠正”女儿的行为,也没有质问她在和谁说话,只是更紧地、也更温柔地握住了女儿的手臂,声音放得更柔更缓,像是在哄一个受惊的幼儿:“乖,囡囡,雨太大了,我们回家好不好?回家去…那里安静…”她的目光飞快地、带着浓重歉意地扫过周围投来的、或好奇或探究或略带嫌恶的视线,最终落在女子对面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上,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心痛和无奈。她微微弯下腰,凑近女儿的耳朵,用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着什么,是安抚,是承诺,是只有她们这个被无形壁垒隔绝的世界里才懂的语言。
女子似乎被母亲持续的、低柔的声音牵引着,虽然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眼神依旧飘忽,但身体却顺从地被母亲轻轻拉了起来。她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任由母亲替她拿起随意放在桌上的手机(那或许是她与“现实”唯一的微弱连接),然后半扶半抱着她,慢慢向门口走去。母亲全程紧紧护着她,用自己的身体隔开那些无形的目光和可能的碰撞。
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风雨声短暂地涌入,又随着门的关闭被隔绝在外。那一对身影,一个步伐沉重疲惫却异常坚定,一个步伐虚浮飘忽脸上挂着不谙世事的笑容,就这样相携着,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仿佛投入了一个更巨大、也更孤独的世界。
咖啡馆里,短暂的寂静后,嗡嗡的交谈声、键盘敲击声、咖啡机的嘶鸣声很快重新占据了主导。邻座那个被“吓”走的男人留下的空位,很快被另一对谈笑的情侣填补。人们似乎都松了一口气,仿佛刚才只是一段不合时宜的插曲,一个短暂打破“正常”氛围的小小涟漪。有人低声议论了一句“唉,看着怪可怜的”,旁边立刻有人接话:“是啊,她家里人更不容易吧,还好有人管。”语气里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唏嘘和庆幸——庆幸那异常的“麻烦”被带走了,庆幸那沉重的担子没有落在自己肩上。
我看着窗外,雨点密集地打在玻璃上,模糊了外面的世界。那个母亲最后护着女儿离开的背影,像一幅沉重的剪影,深深烙在脑海里。在这个充斥着各种声音——网络喧嚣、职场竞争、社交压力、信息过载——的时代,咖啡馆里的每个人,包括我自己这个“观察者”,何尝不都在某种程度上戴着面具,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内心那个或大或小的“正常”外壳?有人用忙碌麻痹,有人用社交掩饰,有人用屏幕隔绝。我们害怕失控,害怕暴露自己内心的脆弱、焦虑,甚至那一点点可能被解读为“异常”的孤独或不同。
而刚才那个女子,她只是失去了,或者说从未拥有过,构筑这层外壳的能力。她的世界是赤裸的、直接的,也是不被理解的。她的笑容,在“正常人”眼中是诡异,或许在她自己那个与现实错位的世界里,是真实的喜悦或回应。这巨大的鸿沟,是精神疾病本身的无情撕裂,也是社会认知的冰冷壁垒。
最令人心头发紧的,是那位母亲。她的“慌慌张张”,她的强忍泪水,她面对陌生目光时那习惯性的、沉重的歉意,她那份在绝望中淬炼出的、近乎本能的坚韧和温柔……那是比滂沱大雨更沉重的负担。她是女儿与这个“正常”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桥梁,承受着双重的痛苦:女儿病痛的折磨,以及社会有意无意的疏离、误解甚至排斥所带来的压力。她们的家庭,往往像一座孤岛,在沉默中承受着惊涛骇浪。那份“不容易”,是日复一日的照护,是经济与精神的双重透支,是永无止境的担忧,是在无数次希望与失望的轮回中,依然不肯放手的爱。
雨还在下。咖啡馆里暖黄的灯光、咖啡的香气、人们低语的“正常”氛围,此刻却让我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疏离和苍凉。我们都在各自的精神世界里跋涉,有人步履稳健,有人摇摇欲坠,有人早已迷失在旁人无法企及的秘境。而真正的包容与理解,或许不是围观或猎奇,而是在擦肩而过时,能多一分沉默的尊重,少一分无谓的惊扰;是在看到那些负重前行的家人时,能多一分体谅的善意,少一分冷漠的评判。毕竟,在精神的风雨面前,没有谁,能真正拥有一把滴水不漏的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