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人们对一件事太过习以为常时,渐渐就会忽略它的存在。
我想要一位朋友。
我太想要一位朋友了。
想要一位值得让我倾吐一切,理解我忧郁与多疑,包容我古怪脾气的朋友。
所以,我如期走进心理咨询室,面见我的心理治疗师。
那是一位风度翩翩,气质温和的儒雅青年。
比起别人,和他聊天时,更能让我感到安心。也许是他看起来面善,也许是他的容貌与气质,总是让我下意识地想起从前的某一个人。
可我无法将这个人视作朋友。
我隐瞒了一部分实情,没有向他说明真相。
我知道我这样做达不到我走进这间心理咨询室的目的,但我无法信任他人。
一直以来,我太习惯了一个人,太习惯了自私,太习惯了如何保护自己,如何明哲保身。所以,我已从不对他人付出真心。
“你有没有想过一种可能,交不到朋友的问题出自你身上?”
“我猜也猜得到问题在我身上,可问题是什么?”
“我想你在和其他人的交际中缺少一些东西。比如,信任。”
他强调了后面两个字。我闻言抬头看向他。而他则继续说道:“信任是建立一段良好关系的基础。但在信任之上的,比信任的高级的,就是真心。”
“真……心?”
我有些僵硬地念出这个词。
“对。其实,像这样,你和我面对面地交谈也需要付出真心。”
“而我也看得出来,你并没有百分百无条件信任我。”
我没有说话,而他故作轻松地摆手笑了笑。
“当然,并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付出真心。毕竟,真心这东西,太珍贵了。能用来交换它的东西很少。所以,大部分人都不用真心来与人交际。”
“你是位很善良的人,你知道自己不会在交往中付出真心因而只好用道德感不断折磨自己。”
“是这样的吗?我感觉我自己没有你说得那么高尚。我只是……无法理解他们。”
他笑了一声,又继续说:“无法理解,我也一样啊,我也无法理解别人。”
“我也无法理解你,而只有当你向我开口时,我才能尝试去理解你的立场和你的想法。”
“也就是说……被理解的前提是真心?”
“或者说信任?”
“被理解的前提是信任?”
“对,信任。”
他向我露出一抹微笑。我有点发愣,一时间没有语言。
我低下头,回想着他刚才对我说的话。
不到片刻,我又开始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了一位与我总是很有缘的男孩。”
“他叫谢雨笑。他对我很好,是我曾经最珍视的朋友。虽然后面,我和他因一场误会而绝交,但我直到现在都深深感激着他。如果没有那一天他为我的挺身而出,如果没有他为保护我,让我彻底远离他而撒下的谎言,我想——我将活得远比现在还要痛苦。但是——他当时并没有信任我,不肯告诉我真相。”
“我曾经以这只手与他掌心相对,静静感受他的温度,感受来自我内心无声的喜悦。可我却没能注意到他的求救,将他的呼喊置之不理,甚至没能挽留他的生命,与他最后的擦肩而过,竟成为了一生仅此一次的永别。”
“在那个谎言里,他说我是听话好用的玩偶。唯有这一句,唯有这一句,我竟分不清这句话究竟夹带着他多少真心。”
“谢语微,不要钻牛角尖,事情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但他说得对。我确实像个玩偶,为了讨好他人装作一副听话,好用的滑稽样子。为了讨好他人,我渐渐变得不像自己!”
“可这就是曾经的我啊!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微微!”
“就连我曾经最好的朋友都欺骗我,你又要我如何信任他人!如何付出真心!”
“没有人会喜欢我这种人的,所以,一直以来我才是孤身一人!”
“所以,我才……”
总是被人抛弃……
“微微,你听我说——”
“不要不要不要!你们都是骗子!”
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骗子!都是骗子!
“我讨厌你们……我恨你们……”
“你们……总是那般不在意……忽视我的存在……忽视我的感受……”
我再也抑制不住爆发的悲伤,它跨过内心的屏障自脸上汩汩落下。
如暴风雨般的混乱情绪让我忽视了理性,我以我的方式冷静地咆哮着,以这种方式释放我所有的愤怒与悲伤。
“微微——”
他站起身紧张地看向我。
而我忽视了他对我的呼喊直接夺门而出。
我一路跑向河边,跑进桥下。
桥下空无一人,只有肆意生长的野草与爬上桥墩的藤蔓。
我来到河边,望见水中的倒影。
当人们对一件事太过习以为常时,渐渐就会忽略它的存在……忽略她的存在……忽略真心的存在……忽略存在……
原来,是我不懂得何以用真心对待他人,所以,一直以来,我都是孤身一人。
真心?
在这个自私与丑陋的世界里还会有真心存在吗?
一男一女靠在一起的画面顿时浮上记忆之中。
我顿时想起了景彦和白萱那两人。
他们经常凑在一起讨论问题……经常在一起……背对着我……
爱是丑陋的,我不相信爱,我只相信人性。
说到底,我只是在嫉妒那两人而已,嫉妒景彦,嫉妒白萱……
嫉妒景彦凭什么那么轻松就可以得到他的爱,嫉妒白萱凭什么有勇气去爱。
这个世界只会让我感到恶心,让我气愤无比!
而我自始自终,都不过一介玩偶,所以才能被他们肆意蹂躏与糟蹋。
我没有真心可言,自然也就不会说谎。我早已对他人封闭了内心,再多的温暖都只会加剧我心门紧闭。我永远得不到满足,因为我始终无法信任人类,始终都在试探人类。而只要一点不满足,只要触碰到一点我的界限,我就会如刺猬缩进我的壳里。
胆小鬼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都会受伤。我或许也如叶藏般丧失了作人的资格。
世间没有值得让我付出真心的人,不——是我不会在此世付出真心。
是我不相信真心……
我撕碎我写下的无名情诗,因为我根本就不知道要送给谁,我喜欢的男孩也早已离我而去。
我将那些碎片投入河中,直到目送它们漂远离去,我才终于流下眼泪。
而流下眼泪的那一刻,我听见一道声音在我耳边轻声说:“看水里,看水里,看水里……”
我听从那道声音的蛊惑再次看向水中,水中倒影着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谢雨笑?
他向我露出一抹微笑,然后背着我快速奔跑,跑进前方的水域。
不要!不要过去!
谢雨笑!
不要!别离开我!别抛下我独自离去!
我慌张地追逐着逃跑的水中倒影,一脚又一脚踩进更深的水里,而我浑然不觉,我只知道必须要追上他,阻止他的死去。
我不能再让这样的悲剧再度在我眼前发生——即便——即便——
突然,脚下失去了所有依靠,我一脚踩空,整个人掉进漆黑的水中。
而我并不会游泳,倒影就在我的前方,就在我伸出手就能触及的地方……我努力伸出手,向着那道倒影,明知它朦胧虚幻,可我还是克制不住地为它而义无反顾。
“微微,你就像布偶一样呢。”那道倒影如是说。
“诶?”
喜悦逐渐涣散,倒影消失在我眼前。我终于恢复清醒,可我已无法逃脱。
水下像是有一股魔力,吸引着我的身躯不断往更深处沉溺。
我控制不住自身,一头扎进水中,渐渐的,我失去了全部意识……
“微微!微微!”
待到再次恢复清醒,从我的耳边传来了一阵焦躁的呼喊声。
“微微!快醒醒!微微!”
他叫我叫得很急,听起来,他很担忧我的状态。
那么,我也不能再睡下去了。
我有些迷蒙地睁开眼,一张熟悉的面容出现在我的眼前,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视野。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幸好你没事。”
啊——原来,是你啊。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救我?”我无力地低声反问道。
“说什么呢,我是你的治疗师,你是我的患者啊。我不能放着你不管,放任你独自做傻事。”
“说得……对呢,给您添麻烦了,对不起。”
我有气无力地朝他道歉道。
“别总是说对不起。”
然后,几乎我全部意料的,他突然抱住了我。不嫌我湿漉漉的身体与河水的腥味,他用力地抱住了我。
“其实,我的话还没说完。”
“就在找你的时候,我想了想,谢雨笑他……就算他的的确确欺骗了你,但至少他的真心从未欺骗过你!”
“真心是不会撒谎的!”
你又是怎么知道这些的?你凭什么如此断言?
他颤抖着声音,字句含糊不清。虽然我还是将信将疑,但我能感受到他的真心——从他的胸膛处正不断传来一阵清晰有力的心跳。
我抚摸上那个位置,静静感受来自他人的温暖与美好。
好温暖……自己寒冷僵硬的身体正一点一点地恢复温度与感知。
原来,来自他人的温度是如此的让人幸福,想要微笑,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真想一直这样保持下去。
我记起来了,曾经,也有人向我倾吐真心。只是,每一次,我都下意识选择忽略。原来是我害怕承载来自他人的真心,所以才不愿付出真心,我并不是不相信真心,而是因为太相信了,所以才害怕,逃避,自欺欺人……
我——
“我错了,老师。”
“我找到问题了……”
我趴在他的肩上再次流下了眼泪……
十四行情诗再度回到我的手上。
我流下了因幸福而真心喜悦的眼泪。
我找到了被我藏起来的情感,原来不是我从未付出真心,而是我不敢去爱。
曾经被世人伤的遍体鳞伤的我,因为害怕疼痛,就将真心藏了起来。可这并不代表着,我是一个没有真心的玩偶!
我是活生生的人类!
会感到痛,会哭,会笑,会幸福,会流泪,也会付出真心的人类!
我不是好欺负的玩偶,总会依赖的玩偶。
“那你的心在哪里?那你为何不信任世人?”那道声音又在我耳边呢喃。
而这一次,我找到了那个属于我的答案——
不!不对!我有喜欢的人,我付出了真心!
至少!至少!我曾经——喜欢过他。
那首无名的情诗不为谁而诞生,但它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始终铭记——我曾经,也有一段付出了真心,但结局却并不满意的经历!
那句话的意思,我一直以来都理解错了……
“微微,你就像布偶一样呢。”
“布偶?我?”
“嗯。是夸你很可爱的意思哦……”
谢雨笑的声音越说越低,渐渐,他不再说话,而是别过去了头不再看我。
而我还在疑惑当中。
“你——刚刚说了什么?”
“谢雨笑?”
献以我的白花——
我描摹你的样貌
我吻上那张写满关于你的白纸
那是一首赞美的十四行情诗
我将你视作我的生命
另一半的灵魂
就像双鱼游曳水中
雨点亲吻大地
日光融化积雪
我愿化作欲望的火焰
被你一挥手降下的雨点
熄灭我跳动的形体
可你熄灭不了我炙热的心
透过你那如黑曜石般纯洁的眼
我可以望见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