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小院


娘家三间两层半坐西朝东的小楼,始建于一九八三年,后经改建装修,成了如今红廊白栏,红瓦明窗的模样。屋内被父母收拾得干净清爽,十分宜居。只是我和妹妹相继出嫁,弟弟在外工作成家,除了在节假日,我们仨会拖家带口来热闹一番,大部分时日,便是父母俩相守,屋内没有我们姐弟仨多少印迹,甚是冷清。唯有门前那小院,却一直生机勃勃着。


小院长八米,宽七米。大理石地面。院门开在东北角。院北是厨房,房顶每日三缕绵长炊烟,房内锅碗瓢盆之声--这烟火,是父母的清欢,更是我们姐弟仨的贻食。厨房南边开一窗,院里靠窗静立着一张石桌。这石桌是父亲建房时制作的。石桌的脚由一块厚五厘米、直径三十厘米的圆盘支起一根高六十厘米、直径十厘米的圆铁柱代替。圆盘与圆铁柱满是黄褐的锈色,诉说着时光过往。桌面由十六块边长十五厘米的瓷砖拼砌而成,瓷砖淡黄底色,起着淡绿小花,平实中透着雅致。经过三十多年风雨洗礼,仅有小片斑驳、少许划痕,淡然不见沧桑。只是桌面四边镶嵌的三厘米宽的瓷砖条残缺不少,无论家中何人目及至此,母亲便开始絮叨,那是弟弟一岁多时拿提壶钩子敲的。许是当时玩具稀少,提壶钩子乃是弟弟的玩物吧!如今弟弟早为人父,母亲絮叨声起,我便愕然光阴匆匆。石桌还会格式化般引出另一画面:年富力壮的父亲抱起年幼的弟弟,先放他于石桌上立定,笑喊一声“小伙计”,接着从腋下抱起弟弟,轻盈地举过头顶,口里哼着《拥军花鼓》的曲调“啷咯哩咯啷咯哩咯隆……”我们就在石桌旁以欢声笑语开启某个朝阳初起的清晨,抑或迎接某个夕阳映窗的黄昏。而那《拥军花鼓》竟匪夷所思地成了儿子自学钢琴的第一首曲目,毫无征兆地。或许冥冥之息,一脉相承吧!


石桌是源头,母亲的话语和儿子的琴声是头一股活泉,使得记忆穿插,思绪翻飞。我便如此在记忆与现实交错中温暖驻足,含笑前行。正如父亲所说:人不仅仅靠衣食而活。我想,我所思想与获得的定是父亲所指的其他。


与石桌遥遥相对的,是在院子南边伫立的那口老井。老井挖于一九八九年的暑假某日。当天,屋前邻居家的老哥正处于弥留之际,母亲特地命挖井师傅们停工。那几日,母亲也不许我们看电视。不谙生死痛楚的我当时急盼水井挖就,但那股股清水终是在老哥下葬后的某天才被按压出的。因在我家水井挖成之前,村里仅有一口公井。近五十户村民,每日洗涤担水,公井是不够用的。于是众多村民便来我家用水取水。村北头的大娘,村东头的小嫂子,在井边边洗衣边拉家常,左一句“今年十几岁了?长得真水灵!”右一句“成绩一定很好吧?”喜静的我生出些许怨言,父母说:“方便别人,自己少不了什么。”天长日久,渐也认同。人生中,有些话是植入骨子里去的。有些话天天听,却觉轻薄无力;有些话,一句便入耳。如今想起,倒是知道自己也有过“水灵”的青春,有过“傲人”的学绩,自会泯然一笑。使我更知晓的,是父母早有的禅心。


村里各户多年前已用上自来水,老井也早已卸任。水泥井台被父亲及时清理却又顽固生长的青苔是她不甘的言说么?井身与摇杆的斑斑铁锈是她渴望深重而生出的怨闷吗?每次回娘家,我会按压上几手,老井仍会“咕咕”流出清水,冬暖夏凉的。


走出堂屋大门,或走进院门,最先入眼的是大片繁盛盎然的绿。那是院子东边近五米的花坛里自北向南栽种的三棵树:桔子树、栀子树和桂花树。我称她们为“经典的三棵树”。自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起,她们便是家人拍照的特定背景,儿子自襁褓之中成长至今,她们是无言的见证。父亲栽种她们的理由是:有花,有果,常绿。父亲的理由直白确凿。我却时常疑惑:有花有果常绿的树木甚多,为何偏偏是这样三棵?


印象中,桔子树的枝叶总是肆意生长,父亲每年都会修剪,否则会遮蔽紧邻的院门。桔子树春天始开小白花,清香隐约。经过一夏阳光的热烈照耀,先是油绿的小果藏于枝头叶间,初看不见,但见枝身伏低,便觉果实累累。尔后桔果泛黄,尽显眼前。黄桔绿叶,一派丰收景象,其时便是中秋、国庆前后了。至于采摘,早年前就已演变成了一种仪式。那些年,弟弟在外读书工作,逢中秋国庆,定会回家。回家前一日,便是采摘之日。这仪式揭示着——父母的儿子要回了。其实,弟弟食桔并不多,父母多是送与我、妹妹及邻居们,剩下一些,便让弟弟带走。哪怕是前年父亲病重在武汉做手术,也不忘嘱咐母亲回家摘桔带给在医院照顾他的弟弟。桔子哪座城市都有,且味道不输父亲所栽种的。仅是父亲一句“这是绿色食品,送给邻居和同事”,弟弟便不忍拂他意,一贯轻装外出的弟弟便左手精简的行李,右手沉重的桔子,回往千里外的城市。我想弟弟应与我一样,视这些黄果为圣物,不忍腐烂,不忍丢弃。


我想,采摘的仪式感带给父母的心境、父亲给予的快乐和我们虔心的珍视,应是父亲栽种的理由。也许这理由当初并不是理由,只是时间在向前推进中赋予的,这又何妨呢?



栀子树栽种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这树是为我而栽。因我自小有栀子情结,曾沦为自己不齿的偷花贼。那泛着清光的绿叶,在阳光下闪亮,在雨滴下轻颤,我的心就明朗清新开来。待到枝头结上深绿的或是浅绿泛白的尖骨朵,心中便有了深深的期待。花瓣稍稍张开、好似羞涩少女的模样,是我最中意的花态,此时,心底便有浓浓的柔意。那怒放的,会让我心生漠漠的伤感。花儿次第开放时,我摘得随意无忌惮。母亲和妹妹会帮忙摘下许多,置于院门、窗台,置于锁把、风钩,置于餐桌、茶几,置于帐沿、床头……整个房子都香了。当然更多的花儿,母亲用多个一次性袋装了,一捧捧分送与女性村民,整个村子都香了。


我想,这处处的芳香便是栽种的理由。


论气势,桂花树是三棵中最大的。她傲然在花坛最南边。早先南边邻居未建房,桂花树全身沐着阳光,枝繁叶茂,树干墩实,高不出两米。邻居建房后,遮挡了阳光,桂花树即狠命拔高,直窜到如今的近八米。密实的枝叶犹如一顶大伞盖,直径便是院子的宽度,站于顶楼阳台可触摸她的枝叶。桂花刚开放时,那清香是一丝一丝飘来的;开到浓时,那沁香是一阵一阵扑来的。树间米米金黄,成枝成串,香了眼,更有股甜味在嘴里化开。走出院门很远,那香那甜还在,只是并未有“飘十里”的夸张。每当此时,父亲会说:花香到,时节到;花开罢,望来年。父亲的话语应该有种哲理吧,客观而积极的。人之衰老显见,花木却不然,倒会一年盛比一年。


我想,父亲语中的哲理就是栽种的理由。


三棵树,虽然长势掩盖了落败,但片片黄叶,米米残桂,终是要落地为安。还有那自叶间频频撒落的鸟粪,常使得小院一片狼藉。我问父亲是否为此烦心,父亲答,那“啾啾”的早鸟啼鸣是唤醒他的乐音,每日的打扫是他愿心的功课。我也就释怀。


从桔树花开到金桂开罢,其间花开期许,果结赐予。一年中有大半的时日是在这期许与赐予中度过。不需对树们特别付出,她们却不离不弃,用坚定的轮回自始至终地守候。这一世未曾结束的深情演绎对于我们的一生又何尝不是一种生动的陪伴?


对于一个传统的中国女人来说,娘家是客栈,是几十载须臾时光里前小半段时光的宿地,而这短暂的停宿,集结了弥足珍贵的记忆。我的娘家小院里那石桌、老井及三棵树,虽是实物,却浓缩了仿佛旷世的印记;虽是静物,却散发着生息。


年初,区政府将娘家所在的钟杨村纳入“”问津新城”开发建设的范围,这意味着,娘家小楼与小院在不久的某日将不复存在。谨以此文献给我生长并留刻足印的那方空间,献给与我共铸记忆的原生家庭的亲人。愿此生有涯亦无涯,如石桌、老井般固在,如三棵树般长青。灵魂在,一切皆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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