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

因为他怕,怕从此再记不起一个清晨或黄昏,他怕接下来是否有坎途,他怕回首凝视时找不到回家的路……


      昨天,姐姐来了,她说,四舅不行了,膀胱癌晚期。

      我想起上一次见他,他在我妈妈那里住着。在客厅里,我见到他时,他黑黑瘦瘦的,头戴一顶白色的棒球帽。他那哮喘的毛病一犯的时候,仿佛要把他整个人撕裂,呼呼的喘气声像是从某个不知名的石头缝隙中间刮擦出来的。他化疗了,情况并不乐观,他三分之一的肺已经坏了,另外三分之一也不行了,他不能上手术台了,医生说。他是一个上不了手术台的人,一个被希望拒之门外的人,一个即将被死神带走的人。当他意识到他再也不能与流逝的时间形影相随的时候,我不知道他该经历怎样的绝望。

      他这次来是告别的,带着全家人,因为拆迁新房子下来还没有装修,他们住在宾馆里,每天走一家亲戚。这也是事后才得知的。

      那一天妈妈只说他们在饭店里吃过下午饭后竟然又跟随她折返回家中,一般大家从饭店出来就会挥手告别的,她很惊讶。她说他们继续在客厅喝茶聊天,直到天已经很黑,他说他有点儿累了。第二天二舅打来电话,告诉妈妈他已经癌症晚期。

      我想起上一次去看大舅时的情景,他那时候已经不能下床了,他躺着,我们就坐在他旁边。薄被下面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身子,他以往高大的身躯完全被折磨的所剩无几。我们喝茶,舅妈和舅舅家的姐姐问我的近况如何,我都一一作答,随后她又聊起其他人,细数着这一大家子中的每一个人的状况。

“好。”

“嗯,好。”

“都很好。”

      大舅边听边在旁边不时说着。我至今仍记得那时屋子里的气氛,我们说话,我们不能不说话,我们有时也笑,但只能莞尔一笑。我们搜肠刮肚地谈论他们,那些我们彼此有交集的人。为了不让房间沉默,为了不让房间显示出悲伤或喜悦,我们尽量小心翼翼。有时候偶尔也沉默,大舅就会在中间说上几句话“你们现在都好,都不错,我就放心了。”屋子里传出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真实而不掺杂任何虚假,没有人怀疑所有人谈到他人时的衷心。因为,因为这间屋子,它现在已经是一个受到死神庇护的屋子,于是每个人现在也受到了这种庇佑。人们最美好的一面在升华,扩大,在这里,每个人在它的面前都不自觉成为了品德高尚的楷模。这就是死亡吗?每个人抛却了烦恼、匆忙,而后升腾出最真实的品格。平和、安宁、无限的寂静和永恒。我们受它庇佑,我们也受它净化和洗礼。

      医生宣告四舅还有两个月可活时,他躺在那里。现在,他卸脱了生活的一切负担,他终于什么也不用做了。当他什么也不用做时,唯一可做的事是忍受身体的疼痛,看着时间在他头皮上空盘旋而上。他的身体在渐渐枯萎、凋谢,他的生命之树已被连根拔起。当夜晚渐渐合拢双手的时候,他独自一人躺着,他肯定哭了。他看着一个个黑夜在向他逼近,它们伸出双手触摸正在熟睡的中的一切,鼾声四起的楼房、一张张在梦中漠然沉睡的脸、房间的门、身下的床……

      他醒着,他伸开双手,似乎有一刻钟想要挡住那双肆虐的大手,然而它们无声无息。他抬起双脚,将拖鞋穿上,他不知道这双鞋子明天还能不能穿上,他将它们尽量不弄出响动。他踱步来到墙边,看着自己曾经画的字画,他记起画这幅画时的那个夜晚,与今夜同样拥有着捉摸不定的深邃邈远。还要悬挂多久?他问,什么时候会突然间从墙面上掉下来?它们可比他活得要久远。他想起他自己的书画,包罗万象的书籍,还有那张大书桌。为了什么要书写,要画画呢?为了顺从时间的流逝?为了不让自己因浪费时光而产生愧疚?为了安慰那曾狂跳不已的呼吸?还是为了对自我存在做一种解析?孤衾者在没有瞌枕的夜,提出人生的疑惑。

      可是,现在,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生命已不需要他再做任何解释说明。他决定启程,他要挥手告别。他要向他的兄弟姐妹们挥手,他要向他的故乡挥手,他要向他脚下曾踏着的那片土地挥手,他要向世界挥手,最终他向自己挥手。每一次挥手,都会让他再一次行走在一片荆棘遍布的丛林。

      他回想他不到70年的生涯。他年轻时,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埋头苦读、容光焕发,后来差了3分,弃置在了高考落榜的大军里。他本来可以去读一个中专,可是他没去,他那高傲的性子不让他去。他生活在有七个孩子的大家庭,他是家中的老四,他不得不再次面对贫穷、苦难,后来他背起工具箱开始学习木工。他娶了妻子,耳朵有点儿聋,那时候他已经快30岁了。他暴躁,易怒,摔东西,为了点儿小事儿大动肝火。有时候他竟任凭这种疯狂在他体内燃烧,似乎只有那样做才能忘掉生活加诸在自己身上的不满。因为没有继续读书,心里有一个无法填补的洞穴,每当外界的潮水涌来的时候,尽管海潮早已褪去,但那块心里的凹地却终年潮湿。他在酒桌上喜欢酗酒,每一次都要喝到尽兴畅快,有时还会吟诗一首,尽管后来连小孩子们都嘲笑他,他是知道的,也不以为然。妻子与邻居吵架,破坏了别人的土地,入狱两年。他开始不再高谈阔论,不再读诗,后来完全缄口不提他读过的书籍,聚会时也开始目不转睛的学着孩子们看看电视。过年时,他的姐妹带着孩子们去给他包水饺。他知道她们在做的是尽量抹去那些漂浮在他上空的苍白的东西,试图让鲜活重新注入他的体内。后来,他弄了个养殖场养鸡,每当孵小鸡的时候,那简直像在开一场盛大的欢迎会……他匆匆回顾自己的一生,如何定义自己?也许他知道,也许他不知道。也许,他已找到答案,但谁也不知道它是否正确。他也曾哭过,笑过,反抗过,他把躁动不安抽丝剥茧,后来他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平庸和不甘。

      他忽然想起他有没有向妻子说对不起,他不记得他接她回家的那天,他有没有去说。但如果,如果明天太阳升起,如果明天他还活着,他一定告诉她;他想向孩子们说对不起,他不应该在他们今晚要求陪伴他时,说一些让人丧气的话;他想向兄弟姐妹们说对不起,对过去曾经伤人的话……

      再看一眼,看一眼亲人、看看故土,还有他未来得及要住的房屋。因为他怕,怕从此再记不起一个清晨或黄昏,他怕接下来是否有坎途,他怕回首凝视时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是现在,他已无言可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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