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道道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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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有一份真挚的感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大话西游》
1
鲁西北平原的一个古老村庄杨家村。荣华就生在这个村。
他初中毕业时,刚好是恢复高考才几年的时候。村里人们还不认上学这条路,年轻的人最多读到高中就不错了,甚至初中也很难读到毕业。然后大家都种地,没有向外跑的心思,就是有这想法也不好办。能够农转非的机会只有参军,运气好会转为志愿兵,然后会留下,或者会转业到地方,分到某个单位,成为非农人员。
女孩子如果运气好,嫁给一名军人,有的军人会带家口。但这种机会微乎其微,因为能带家口的一般是干工作比较优秀得到较高提升的人。
荣华是他的小名。他的兄弟姐妹全以“……华”为名,他是老大,叫荣华。这个村里的人一般都称呼小名,只有当面时,如果辈分大也已经成年,才称呼大名。所以,多年来,人们说起他来都说荣华,而他的大名,因为他多年不在老家,大家甚至弄不清楚了。
初中毕业的荣华已经成了一个小伙子的模样了。他细高的个子,面皮白净,华夏人独有的薄薄的单眼皮,很明亮。他总喜欢把的确良上衣用皮带扎进裤子里,即使在很热的夏天,他帮家里往地里用车拉粪时也这样穿戴板正。他走在前面,腰板倍儿直,牵着老黄牛的缰绳。后面拉着满满一车粪土,土上放着两把铁锨。后面跟着父亲,他的背驼成一个弧形,将一件上衣搭在肩上,裸着上身。他的皮肤因常年风吹日晒已经成深古铜色,与荣华的年轻、青涩形成显明的对比。
闲暇之余,人们会看到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枣树底下,拿着一本书聚精会神地在看。刮风下雨的时候,人们不能去地里劳动,会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打扑克玩。荣华从来没参加这些活动,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屋里,独自在看书。村里人背地里议论,“这孩子不会是池中之物。”
果然没多久,村里人听说荣华参军去了,去了东北。
2
到了部队,一切对荣华来说,都让他感到新鲜。大家住集体宿舍,床铺和屋子都干干净净。厕所在宿舍楼里面的集体厕所,便池都用水泥砌成,两条长长的池子,间隔成一隔一隔的,进去后,一点异味都没有。上完号,就听“哗”的一声,水哗哗流下,将粪便冲得无影无踪。即使是冬天,在室内的厕所方便,一点也不感觉冷。
他想起了家乡的一切,在院子里的厕所,一般是用土坯垒成,中间挖个坑,用砖砌好,每次去上厕所,都味道很大。这还是好的,好多人的厕所垒在猪圈旁边,粪坑连通着猪圈,上完大号,用一个专门的工具,把屎推下猪圈,猪听到动静,“哼哧,哼哧”叫着,跑过来吃那粪便。猪圈下,由于猪平时连拉带尿的,味道很大。冬天上大号时,蹲在厕所,寒风从坑与圈的连接处吹来,感觉非常冷。夏天,则暴晒在阳光下,上完厕所,会出一身汗。
更别说食堂里的饭菜,总是有肉吃,别的菜也那么香,油放得很多。不像家里,人们总是舍不得放很多油。只有过年来客人时,才舍得倒入那么多油,有那么好吃的肉。
从一开始,他就喜欢上了城市的生活,下决心将来要留下来,不再回农村去。但是,他必须得努力才行。因为根据他听到的信息,凡是农村来的兵,一般三年左右会退伍,然后回到农村去,继续种地。
想好了目标,他每天都努力训练,做好各种份内的工作。同时,利用业余时间,又开始学习课本知识了,初中毕业的他,硬是凭借毅力,自学起了高中课本。晚上,别人抽烟打扑克,他却独自在灯下,聚精会神地看书。
这时,他已经有了心上人,她就是曾经的同班同学夏嫣然,一个邻村的姑娘。在他眼里,她是一位漂亮文静的姑娘。他早就对她心有所属,但由于害羞,他从没对她表示自己的好感。但他总是偷偷地趁没人注意时,观察她,痴痴地望着她,虽然姑娘不知道。他的家人早就认定她了。农村人那时候对象的事打算得比较早,十几岁就有人给介绍了。荣华一直没让人给介绍,他早早就跟母亲表达了他对夏嫣然的喜欢。所以,一旦有人问他的婚事,他的母亲,一个性格温和的妇女,总是慢条斯理地跟人说话。她一说话就露出笑容,靠近嘴的脸部就会堆起皱纹,她一笑,就会露出质量不好的细黄牙,她说,儿子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将来,他会委托媒人去说亲。据说姑娘也是中意他的。大家听了,便收起了给他说亲的想法。
荣华这么努力,也是为了混好了,去说亲时,胜算的可能性大一些。要不,人家会嫌小伙子本事不够,会拒绝把自己的女儿嫁到他家。他一切的努力原由,都把夏嫣然放在其中了。
荣华参军第三年,他的各种优秀品质已经显现出来,领导还对他学习上的进取心很重视。一同来的老乡们都要退伍了。他被确定转为志愿兵,不再回村,他初步的目标实现了。
这时,他也到了可以回乡探亲的年限。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兴冲冲回乡。求父母委托媒人,去向她的父母提亲。
夏嫣然对荣华早就芳心暗许,这些年她也一直等着荣华。所以,媒人的工作很顺利,所谓说亲只是走过场的事情。很快,媒人告诉荣华的父母,安排两个小年轻见面。
昏黄的煤油灯下,夏嫣然从当年那个青涩的小姑娘,几年不见,变成了楚楚动人的大姑娘了。当年的青涩害羞的小男生,也成了英姿逼人的开朗小伙子。两个人四目相对,有好多话要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许久,夏嫣然开口说话了,“我终于等到你了!”荣华先试探性地抓住她的手,见她没缩回去,就大胆地把她的小手包在自己的两只温暖的大手里。她很顺从地依着他,他顺手搂住了她的肩膀。仿佛,夏嫣然一下子心里有了依靠,她的心踏实下来。荣华的心也有了落脚的地方。他们两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共同向往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趁荣华探亲在家,父母让他们多见见面,也不安排让荣华干活了。荣华带着夏嫣然,去县城转,去周围的集市转,把能想到的地方都转到。在近处走时,他们手牵手。人们总看到两个年轻人并肩走着,时不时地,荣华不知附在她的耳边说了什么,她的脸红了,荣华就向前跑,她在后面追,作势要打他。他就向后缩,一副求饶的表情。如果路途比较远,就骑一辆二八的大闸自行车,荣华骑着,夏嫣然侧坐在后座,一切是那么协调。荣华的父母看到这些,心里很欣慰,他们也很喜欢这个姑娘。
幸福的日子太短暂,很快,荣华的探亲假休完了,他们依依不舍地分开了,又开始了用信诉说离情的日子。
他们焦急而兴奋地等到了新一年探亲的日子,父母为他们两个人举行了婚礼。由于两家都满意这门婚事,双方对彩礼都不太介意。夏嫣然的娘家没提过分的要求,荣华的父母也自动给了他们在当时来说最好的待遇。他们事先给荣华夫妇盖了三间砖瓦房,这在当时来说是最好的了。而夏嫣然的父母则给她打了很多新式的家具,缝了多床漂亮的被褥。
看着怀中的女人,荣华感觉恍如梦镜,自己的理想实现了。他对未来充满了新的希望。
回到部队的荣华,干劲更大了,学习更加努力。他参加了部队的高考,并以优秀的成绩考上了大专。这对一个初中毕业生来说,本来是不敢想的。都是夏嫣然给了他干劲。
他们决定不先要孩子,将来带家口来城里,要把孩子生在城市,让他有城市户口。
夏嫣然在婆家懂事,努力。虽然她的户口还没牵过来,没有她的地,每到秋收,她都会来帮着秋收。她干活麻利快,干得又好,平时事儿又不多,荣华一家人都很喜欢她。
3
荣华读完大专。他提出带家口的申请,得到的答复却是,他不符合牵家口的标准。他打听了一下,要带家口,他得升到营级干部才行。他一下子失望了。他这种农村出来的初中毕业生,得到什么时候才能达到那个水平?有可能一辈子都带不出来他的夏嫣然了。往后,他就得一生和她过两地分居的生活。要不,她来了,也没工作,只能靠他菲薄的工资养活一家子,那是比较困难的事。那与他预想的生活可是大相径庭,他不想那样。
他想起了老家的猪圈,地上一个棚子,猪在那里睡觉。连着棚子,是一个用砖砌成的圆形的大坑,直径两三米,深一丈。平时猪在里面拉尿,人还不断地往里面填麦秸、草木灰。猪再在上面拉尿,过一段时间,再填各种灰土。等到坑的土快满了,家里的男劳力就要下去,把坑里发好的粪土甩出坑。
他曾经和父亲,两个人穿着高筒的水鞋,一人拿一个粪叉,脖子上挂一条变了色的毛巾,两个人下到坑里,用叉叉起泥土,往上一甩,将叉上的东西甩到坑沿上。干这活需要很大的力气,还得有耐力。不一会儿,汗珠子流满脸,他们抓起毛巾的一角,擦把汗,并不停下,继续干。两个人挥汗如雨,他们的衣服已经被汗湿透,颜色变得斑驳陆离。
这种活在当地叫“出圈”。一个圈,要出完都得需要一、两天时间,然后,甩出的粪土要凉干,再用小拉车拉到地里,用铁锨一锨又一锨地洒匀,让土地变肥沃。虽然后来有了化肥,但是光上化肥会让土地板结,还要继续不断地上这种土肥料,才能让土壤保持松软。
想起这猪圈,荣华还得不时地回农村,干这种活。他心情很沉重。
有朋友告诉他,实在不行,就把媳妇散了吧,在城里再找个有正式工作的,两个人过日子也舒服。朋友说他这样优秀的小伙子,在城市找对象很容易。那朋友用过来人的口气跟他说,“男人嘛,跟哪个女人过都行,谁还不是一辈子?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尽可妻’。”这句话让他感觉似乎有了希望。
他舍不得离开夏嫣然,也不忍心跟夏嫣然当面谈论离婚的事,他能想象他跟她提离婚时,她梨花带雨的脸,他的心就痛得厉害。他不能忍受看她流泪。
但不离婚,他就得一辈子每年回家种地、出圈。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母亲一辈子每天去田里劳动,回来还要砍一筐草背回家喂羊,好卖钱积累起来,给儿子娶媳妇。同时,养了很多鸡,好让它们下蛋。父亲为了筹集他和弟弟爱华的婚事费用。除了种地,又和村里一个关系不错的人搭伙收猪后杀掉,然后去赶集卖猪肉。常年不得休息,周而复始。
如果他不离婚,他人生的一部分就是这样的生活,他不甘心。将来他的孩子还是农村户口,长大又和原来的他一样的情况。
他纠结了很久,最后想到了一个办法。他要做出很亲热的样子,骗她说,为了提干,先办假离婚。等他高升了,再与她办复婚,再把她带出去。他觉得这个办法可以万无一失了,他知道妻子对他的信任,肯定会相信他的。这样,妻子就不会哭,他就不会难受。
他回了家,看着怀中的妻子,楚楚动人、小鸟依人,他的心又痛了,想打退堂鼓。早上起来,看到父亲长年劳累的驼背,那就是他将来的模板,他的心又狠下来。
他的父母曾经是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母亲读的是师范,父亲读的是建筑。毕业时,赶上了那个时期,不分配工作,让下乡,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回到家乡。这么多年下来,父亲还能写信,看报纸。而母亲从此再也不读书,好像跟书有了仇,到现在,她连自己的名字几乎都不会写了。从他们身上,他看到了环境对一个人的人生有多么大的作用。
离与不离,两种想法,像两支拔河的队伍,他的心就是那根绳子。两支队伍陷入胶着战,他的心便跟着左右摇摆。他整夜睡不着,人也变得憔悴,眼圈都黑了。妻子关心地问他怎么了,要不去医院看看。他强装笑容,“为了咱们的前途,着急嘛。”妻子说,不用着急,不行她就在农村过也挺好,这里离家人近。
终于,一天,家里只有他俩,他的心也最硬时,他骗妻子,说了他想好的那些话,妻子果然痛快地跟他去办了离婚证。然后,他借口单位领导有事找他,慌不择路地逃之夭夭。他一刻也看不下去妻子那善良而信任的清澈的眼睛。
过了一段时间,两家老人都发现了问题,怎么荣华这么长时间,也不给家里来信了?夏嫣然回娘家,也说起这个问题。夏嫣然告诉父母他俩假离婚了,母亲一听,如中了霹雳,一下子暴躁起来,说话的声音变粗,气也喘得不顺畅了,她长出了一口气,用右手抚着自己的胸口,一脸焦急,“唉!你这傻孩子!!你怎么不事先跟父母说?!你上当了!”母亲赶紧领着女儿来到荣华的单位,他没敢出来见她们,只求领导和同事出来接待她们,告诉她们既然已经离婚了,不用见面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绝对不能见夏嫣然的,不管良心愧疚也好,还是心痛也好,他都没法平静面对她们。
单位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无奈,娘儿俩只好回来了。没法找到人报复,夏嫣然的娘家便带着一群人来拉家具,他们将婚房里的家具拉了几大胶皮车。当有人搬一张桌子时,荣华的弟弟爱华要上去理论,这张桌子是父亲打的。母亲拉住了他的手,冲他摇摇头,使眼色让他不要动。轻声地说,“让他们全弄走吧,也是咱家理亏,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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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如朋友所说,荣华很快就在城市找了一个有工作的妙龄女郎。两个人很快结婚了。但朋友的最后那句话让他产生了怀疑,这“人尽可妻”?怎么样都不对劲,这抚摸的感觉,这体味,这行事的态度……
夏嫣然的身体有天然的体香,有淡淡的奶的清香味。而新婚的妻子,身上不知道抹了什么,却是一种俗艳的味道,让他感觉很不喜欢。夏嫣然是一种自然的美,新婚的妻子却是一脸的化妆品,抹着香艳的口红,烫着波浪卷的头发。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她整天满脑子浪漫的不切实际的想法,让他手足无措。而她对他的一些想法,会嗤之以鼻,说他不懂浪漫。虽然他努力迎合她,她却不认可,总是说他不懂她。夏嫣然这么多年却从来没这样指责过他。他怀念夏嫣然的一切,却找不到那一切。
他想,也许生个孩子就好了吧。很快,他们的儿子出生了。荣华努力地想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努力对妻子体贴入微,可怎么也找不到他与夏嫣然在一起的感觉。
没过几年,他与妻子离婚了。妻子把儿子留给了他,走了。
很快,他又找了一位城市女子,一样的找不到感觉。他想,肯定是人没找对,一定会找到感觉的。他又离婚了。
他始终怀念着夏嫣然的一切,还不时打听她的消息。夏嫣然的父母在她离婚后,赌气要争口气,他们辗转托表姐的小姑子的丈夫的姨夫,将夏嫣然转成了非农业户口,将她安排到德州公交车站,她的工作是在公交车上当售票员。这么漂亮的女子,又有正式工作,很快,她找了一位本市的单身工作人员结了婚,现在已经有了一个儿子。老公一家对她很好。
从表面看,夏嫣然生活过得不错。这些,从母亲的口中,荣华都知道得很清楚。
荣华与夏嫣然离婚后,又第三次结婚了。他的父亲很生气,觉得儿子很让自己丢脸,他说,“还军人?思想这么坏,竟然离婚这么多次,是猪么?”所以,荣华不大敢回家了,怕看父亲的脸色。而这第四次结婚,荣华还是没找到感觉,不久他又离婚了。他好像犯了强迫症,非要找到当年的感觉,为此他不怕被人指点他的后背。
单位领导也受不了了,他反复的离婚、结婚,这种影响不好啊。而他又没犯什么错误,除了离婚,别的方面他都做得很好。工作上积极努力,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总是身先士卒。领导们商量半天,最后一致决定,还是让他转业吧。分到地方去工作,那时,他再离婚,就不会影响部队的名声了。
于是,他被安排到了哈尔滨一个地方的电业局做一个科级干部,带着他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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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电业局,人们发现一个成熟帅气的男人带着一个儿子,需要一位女主人。很热心的同事给他介绍了一位单身的有工作的女子。很快,两个人结婚了。可他还是找不到感觉,最后,两个人还是离婚了。
从此,他决心不再找对象了,和儿子爷儿俩过下去了。
他在一次回老家探亲的过程中,从哈尔滨先坐火车到德州倒车,再坐一趟长途车去杨家村。他知道从火车站去长途汽车站,要在德州市内坐公交去。他知道夏嫣然就在公交车上,怕被她发现自己,他戴着旅游帽,戴着大墨镜,遮着半张脸,还戴着口罩。远远的,他看到了夏嫣然,面无表情地擦身而过。墨镜下的他泪流满面,也不敢拿手去擦。
回到家,他跟母亲长吁短叹,“唉!早知道像现在这么方便,农村的人可以自由地来城里打工,没户口也可以,我就不和夏嫣然离了。”已经年迈的镶了一口瓷牙的母亲,一说话瓷牙全暴露出来,有点滑稽。她理解地轻轻跟儿子说,“不说了,这是你的命!哎!”荣华听后沉默了。
儿子渐渐长大了,到了青春萌动的年纪。一次,父子俩谈起了爱情,他动情地对儿子说,“儿子,爹这一生能给你买个教训:找到心中所爱,就坚持下去,保持自己的初心,不要让物质欲望影响了你的决心。一个词:‘落子不悔’。你记住,谁说天下人尽可妻?那是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刻骨铭心的爱。”然后,他暗自叹了口气,自己这一生,终于是错过了最适合自己的人,把自己一生的挚爱弄没了,再也没法回头。机会只有一次,真爱也只有一次。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这是自己咎由自取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