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过去的岁月,其实是痛苦的。比如高中求学的那段光景,每天的生活就是那样:看书,考试。休息的时候还能偷偷闲,我们那时一周休息一天,周日可以不去但被班主任看到总是不好,所以每逢周日都会到齐,这就好像是送红包,理论上收红包的人一时间不会知道谁给的,给了多少,但是如果有人没给,那就印象特别深刻,那是一种“坏印象”,更何况教室的位子就像牙齿一般,缺口总是非常显眼。周日我想多睡一会,可是我还是跟往常一样醒来了,再也睡不着,睡觉是一种需要技巧的体力活,这种体验在我以后的人生中还有不少。我那时就特别想离开那痛苦的生活,每天抄袭昨天的生活,我实在痛不欲生了。可是到后来,我走过了那段岁月,我闲下来又回想,觉得都太美好,至少可以毫无杂质的爱或者被爱。原来以前痛苦的生活,在回忆中被称为“美好的岁月”。但是很多当时看来美好的岁月,现在回忆起来往往带着我说不出来的苦涩。我有时会想,人不该读许多乱七八糟的书,读书太多,就想的多,想的多烦恼自然也多,除非脑子被枪子打过之外,没有办法让人把读过的书给忘了,烦恼也永远和你纠缠,相伴了。
我刚毕业那会,大概有两个月,我不知道往哪去,去什么城市,过怎么样的生活。回到S市,能找回熟悉的东西,可是我想错了,我想错的还不止这一件事。我既然不知道往哪去,就索性呆在老地方吧,于是我就在校外找了个旅馆长包房,一住就是两个月,现在看来,那好像是个“逗号”,但那是个在句号之后的逗号,是本该结束了的然而被迟滞了的一段时光。那旅馆的卫生间,正对着学校,可以在刷牙时时时看见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建筑。现在这座城市,于我而言等同于“空城”,人都走光了,好像连景物都会变得陌生。我那时开始明白,什么样的景物都无所谓,只要有一两个熟悉的人,一两个老朋友好兄弟,和他们相关的事物都会变得熟悉亲切,人赋予景物灵魂,失掉了灵魂的景物,是这么冰冷冷的矗立在那里,让我感到陌生和恐惧。
可以说,那是一次独居体验。我知道不会有什么人来找我,除非是房东。我真感到已经与这个世界脱离了干系,我那时有点沮丧,时时对着窗子,对着那老槐树的阴影吸烟,一支接一支,没完没了,但是时间过得这么慢,看看表,才过了半小时。这样不知所谓,消耗生命的时光过了一个礼拜,有个契机让老校友认识了我,叫我去他那教一些学生的功课。我想这是自己找上门的机会,为何不尝试一下呢。我对教师的看法,是这样的: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离开校园,而是用另外一种身份介入了进去,留在校园之中。
所以我拿起教鞭,站在黑板前,我的时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间)开始变得快起来,讲到意犹未尽的地方,时间就到下课了。中午我会在座位上看那本发黄的海明威的小说,或者是狄更斯的《艰难时世》,可是我翻几页,就看不下去了。我的心已经变了,失落和沮丧一瞬间就攫住了我。我想我作为学生的时光好像还没有过够,我对未来的生活没有做过打算,一切转变都是措手不及的,就好像看一部非常精彩的电影,是个开放式的结局,但我并不那么想,我以为后面还有交待,那时已经开始放字幕了,故事就这么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电影院忽然亮起灯,电影院里的“时间”已经结束了,但是我心里还在那个故事中,我还没准备走出来,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经历自己的一点也不波澜,一点也没有峰回路转的生活。我那时以为什么人的生活都会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是我另外想错的一件事。《挪威的森林》里面的直子就是这样的吧,她没有准备好从过去走出来,最后她选择了用死来留在过去。
要说有教书的最高回报,除了学生的成绩喜人外,就是学生或者学生家长问,下学期还是不是您来教,您教的话我就放心。或者是学生听到你不再教他们的书,都真诚的发出叹息,孩子们是最不会弄虚作假和口是心非的,尽管你对他们严厉,甚至体罚过他们,但是只要你让他们喜欢上你,你离开时他们都会不开心。我想,这就是能补偿教师那点微薄的收入的地方,那也是一种“收入”,精神上的。
上完最后一堂课,我心里已经不再如当初那么迷茫了。我觉得我必须回到S市去,我厌恶它的某些方面,但我总体上是喜欢它的。最后在含巢旅馆的一晚,我躺在床上好久,都没有睡着,其实那时天气已经有一点秋爽,尤其是晚间,那晚我都觉得吹着电风扇有点吃不消了。我在这个旅馆挣扎过的岁月,一想到要离开,我忽然又觉得有点难过起来。不是早就想离开了吗?第二天当我坐在长途汽车空荡荡的车厢,不自觉的往外挥了挥手,司机也朝我挥手的地方看了看,他没搞清到底我是跟谁告别。对于永远不会再逢着的辰光,我想好好告别,挥手的一刹那,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烟消云散,高速公路就在眼前,该带的东西都在我的旅行箱里了。
2013-2-27
非虚构类作品《含巢旅馆》三部曲+两部特别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