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的仲春,和往年一样,时晴时雨,乍暖还寒。我家老二从学校打电话回来说,有事要和我聊一聊。她虽生性倔强自立,很有主见,但凡遇大事,总还是要和我商量。
“老妈,我不去工作,直接上研究生院,好不好?”她问。
“当然好,”我笑笑,回答。
“这是你一开始想要我做的,我知道。我的确有些反复无常,”她的语气窘迫。
三年前,她临近高中毕业,择校、选专业,我对她说过最好选择本硕连读。理由如下:首先,对于她所选择的法学专业而言,一个本科学历是不够的;其次,从专业知识积累的连贯性上来看,本硕连读最节省时间和精力;其三,从将来职场的薪资待遇来看,本硕连读更合算。
当时,她的愿望是“将来要做一个律师”。入读的大学不仅有奖学金,也是法学的本硕连读项目。只要她三年之内完成本科学习,且各门功课的总GPA达到若干数值以上,本科毕业后不需要再考试,直接升入本校的法学院。
但和每一个“有主见”的孩子一样,她的“愿望”是会变的。入学没几天,她说:老妈,我将来放弃本硕连读的项目,将来考到更好的学校读法学院;又过些时日,她说,老妈,我将来不要做律师了,我想改修政治学;再过些时日,她说,老妈,功课实在太紧,我很累,毕业以后想休息一年,各处走走看看;最近,她说,老妈,我想找工作,毕业了就出去挣钱……每一次,我都是笑笑,说,好,你想清楚了就好,老妈这边没问题。
随着她“愿望”的改变,时日一转眼就过了三年。三年里,她完成了双学位的本科学习,各门功课成绩优异。这个仲春,她就作为双专业、两个学院“院长荣誉奖”的毕业生,完成本科学习,且已经拿到了两个不同单位的工作机会,她的“愿望”又变了。
这一次促使她改变的理由,和我三年前说的一致,不过,是她的教授们说的。所以,她会感到窘迫,担心我会觉得她不听我的话。于是我说:“我们对未来做的任何规划,也只是‘规划’而已。我的任何意见,也只是‘意见’而已。如果你不懂得根据你自己的状态、自己的现实情况随时调整自己的计划,那才是真的让我失望。”
因为我所希望于她的,不过是做最好的她自己,一步步去实现她自己的“愿望”。——当然,我还希望她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接着便补充一句:“至于学费生活费等等,不要顾虑太多。你老妈还在写写写,你就不至于饿死。”
她也笑了,说,好了好了,老妈,我要和朋友们出去了。这丫头天生是一只小小蝴蝶,性情活泼开朗,又大而化之,百无禁忌,很少任性发脾气,所以朋友多得不得了。
我放下电话,转到院子里,早开的牡丹刚刚绽放,满院子芬芳缭绕。突然想起她曾经告诉过我的,她的第一个愿望。
那年夏天她返回国内探亲,刚在家乡过了8岁生日。一回来时差还没倒清楚,就不断有电话打来邀她去“Playdate(游戏约会)”。她最要好的小朋友茱莉亚一家要出去渡假一周,干脆把她拉上一起走,去了纽约上州,小茱莉亚外祖父的山间度假屋。
她每天晚上睡觉之前洗过澡,总会打个电话回来给我。那段时间里,我一边上班一边赶博士论文,晚上睡得晚,也往往睡不安稳。所以她和我通话,一开口便问:“妈妈,你昨晚上睡得好不好?”
头一天,我回答说“还可以”。她在那头很负责任地叫起来:“喂,老妈,我问的是‘好’还是‘不好’!‘还可以’算什么回答?!”
我笑,当即改口,说“很好很好”,每天都很好很好。她听了以后满意了,接着就絮絮地告诉我,她和茱莉亚一整天都干了些什么:后院的苹果树上好多好多苹果,我们摘了给柏芝太太做大大的苹果派!茱莉亚的外公喜欢画画,有一个很大的画室,带着我们两个一起画油画!后院的池塘水很清很清,我们一天游两次泳!池塘里有一块很大很大的石头,我们明天要把它敲开,搞不好里面有钻石!柏芝太太今天买了一大桶冰淇淋,我们一下就吃完了!……等等。
“老妈,你知道我们看到了什么?你猜猜!”第五天晚上,她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格外兴奋,却还要卖一个关子:“你猜猜!你猜啊!”
我猜新的芭比动画片,不是;一套新游戏,也不是。坐上小茱莉亚外祖父的古董车出去兜风,还不是。我都猜到恐龙了,她才把谜底揭晓:“流星,妈妈!我们看见了好多流星!”
“好多流星?!——流星雨啊!”这回轮到我惊叫了,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过的呢。赶紧问她:“那你有没有许愿,妹妹?有没有?许了什么愿?”
“当然有啊,我希望我爱的人都不会变老!”她童稚的声音清脆响亮,毫不迟疑。
多么奢侈的愿望啊!脑海里出现她在自然森林静谧无边的苍穹下,仰着小小的头向流星许下这个愿望的画面。我的心,猛然间打了一个大突。
想起当年在家的时节。外祖母还天天提着篮子到菜市去买菜。祖母还戴着老花眼镜为我缝一条深蓝色起小红玫瑰花的裙子。父亲还在书桌前日以继夜地写字。大姑姑还在上下班的途中一边走路一边双手不停织毛衣。大表妹还刚刚高中毕业进银行工作。弟弟还是愣头愣脑,动不动和人拳脚相加的初中生……然后我就走了。所有关于家乡,关于亲人朋友的记忆就定格在那个时间。
我第一次回去探亲,隔了四年;第二次,又隔了五年……每一次回到出发的原点,总有一种被距离模糊的错觉,以为自己从未离开过,以为我在异乡的时间从未存在过。于是每一次与家乡和亲友的重逢,就总让我蓦然心惊,因为时间横扫过记忆的印迹是如此横蛮地不容忽略,无可推诿。外祖父母和祖母,只能在芳草萋萋的坟前俯拜;父亲依然在书桌前日以继夜写稿改稿,只是转过脸来满头白发如雪;大姑姑手中的织毛衣竹针,换成了大小不一的药瓶;大表妹在银行又升职加薪水;弟弟站在大学的讲台上传道授业……然后我又走了。
“妈妈!”妹妹提高了声线在那边喊,打断了我的恍惚。“我只是想说我爱你,晚安。”
“妈妈也爱你。做个好梦!”我挂上了电话。
时间。不论我们看得见看不见,或者是否愿意看见,它就是那样昂然走过,毫无商榷余地,不会对任何人格外宽容。也许,所有天上的星星都还记得,我小小的女儿当年小小的心愿,她却也已经长大成人,再过几个星期就要大学毕业了。她的“愿望”越来越现实,她的“计划”越来越具有明确的可执行性。她会不会某天在另一片星空下,想起自己曾经许下的这个如此奢侈的愿望?
啊。让我们爱的人和爱我们的人,都永远不要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