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2011年科幻世界增刊
作者:张鹏飞

警察小纪从法医的手里接过那份死亡鉴定书时,刚好是夜里十点。墙上的挂钟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年轻的警察低头翻看手中的几页打印纸,他看到这样一些字:左胸出血七百毫升,右胸出血二百毫升,后脑蛛网膜下出血……

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嗡嗡嗡地振动起来,是另一位警察老史打进来的。老史等在外面的警车里,电话晃了一下就挂断了,显是在催促小纪。

小纪把鉴定书对折起来往公文包里塞,问法医:究竟是什么情况?

法医正在水槽边哗啦哗啦地洗手,连打几个哈欠才不紧不慢地说:高空坠落致死,没发现其他伤痕。

小纪哦了一声,转身离开。听见法医在身后问他是否下去看看尸体,他连连摇头说不用看了。

这地方冷飕飕的,小纪把衣服裹紧,快步出了门。

警车就停在法医鉴定中心的大门外,老史坐在车里抽烟。小纪上车后坐到副驾驶位,把车窗打开一条缝,说:是摔死的,没什么问题。史哥你说……要是找到遗书,就不用这么麻烦了吧?

老史恩了一声,把手中的香烟抽完,开窗扔掉烟蒂,一边发动汽车一边问小纪:你坐几路?

小纪一愣:啊?

老史说:你坐几路?我送你一段。儿子一个人在家呢,我就直接开回去了。

小纪就近指了一处路口下车后,老史从车窗伸出头来嘱咐小纪:明天上班别忘了带相机呀,咱们再去现场看看。

这时候夜色已浓,年轻的**站在路灯下挥手告别他的同事,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倦意。小纪缓步走到身后的公交亭内坐下,等了一会儿,恍惚间听到一声清脆的短信提示音,掏出手机,入眼却是一个陌生的号码,随手按下确认键,短信的内容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十七年蝉,同翅目。北美洲一种穴居十七年才能化羽而出的蝉。它们在地底蛰伏十七年始出,尔后附上树枝蜕皮、交配。雄蝉交配后即死去,母蝉亦于产卵后死。科学家解释,十七年蝉的这种奇特生活方式,为的是避免天敌的侵害并安全延续种群,从而演化出一个漫长而隐秘的生命周期。

晚风轻拂,小纪打了个寒战。环顾四周,他看见昏暗的长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辆透着微光的出租车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路口。他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按C键删掉了这条莫名其妙的垃圾短信。然后他看到待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四月三十日,二十二点三十二分。

这么晚了,哪还有公交车呢?

二零零二年四月三十日下午六点多,本市第一中学一少年从教学楼顶坠落,当场死亡。据校方反映,死者姓吴,系该校高三二班的学生。

一中是本市的重点中学,其主教学楼共七层,通体粉成绿色,所有的玻璃也都泛着绿光,整座楼远远看去,好像一座绿色的丰碑。不知是因为颜色的对比还是天气的原因,楼下花坛里的植物却都有些枯黄的感觉。五月一日上午十点一刻,烈日当空,两位**站在这座绿色的楼下俯视花坛里一大片倒伏的夹竹桃花。警察小纪托着相机,蹲下去咔嚓咔嚓地拍了几张照片。透过镜头,他看到隐隐有血迹渗进泥土里,一只蚂蚱伏在枯萎的杂草上稳丝不动。

两位警察的突然来访把校长办公室里的一个男孩子吓了一跳。那男生后退几步,转头惊道:至于吗,找我爸爸都不行啊?顺着他说话的方向,小纪看到一张一尘不染的红木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秃顶的中年男人,想必便是一中的校长董某了。董校长身形肥硕,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笑呵呵地上前与两位警察握手。寒喧的间隙,董校长转头对那个男生说: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先回去吧。

董校长热情地请两位警察坐到沙发上,连请了几次,老史却始终板着脸假装没听见。他摆摆手打断校长的招呼,直接了当地对其说明来意,希望校方配合调查工作。

董校长一张胖脸上的笑容不减,执意请两位警察先坐下再说。他一边找杯子冲茶一边朝门的方向努努嘴,那个男生一分钟前刚从那扇门走出去。董校长用拉家长似的语气说:建行王行长的儿子,太调皮!跟刘涛一块儿,他们俩个啊,在我们学校都挂了号了,天天惹事!哦,对了,刘涛,就是你们局里刘副局长的公子呀!刘局长昨天晚上还往我家里打过电话,亲自了解了一下这边的情况……

董校长的话好像某种化学药剂,老史脸上僵硬的肌肉被迅速软化了下去。老史接过董校长递上的茶水,咧着嘴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董校长却忽然挺直了腰板,义愤填膺起来:我在电话里跟你们刘局长没客气!我说,怎么不能认定是自杀?高考班,还有六十几天了,压力多大呀?这种事情,又不是第一次发生,怎么就不能定案了呢?还有什么调查的必要么?家长都没来闹嘛……我说,如果这事儿你们警方不能尽快搞定,影响我们学校正常的教学秩序不说,对孩子们的考前心理,乃至我市今年高考的总体水平,那都会有很大的负面影响的呀……

老史忽然扭头对小纪说:你去高三二班的教室走走,找老师或者同学了解一下情况吧。

董校长闻言也跟着点头道:既然来了,还是应该去看一看的……要不,我派个人陪同?

老史摆摆手手说他一个人去就行了。

董校长亲自把小纪送出门外,指给他三年二班的教室位置,咚的一下子关上了门。

走廊里空空荡荡,充耳只有自己的脚步声。小纪忽然想起今天是五一劳动节,早点回去,下午还能放半天假呢。他加快脚步,很快来到三年二班的教室外。透过门上的玻璃,小纪看到教室里面黑压压一片,几乎座无虚席!

小纪今年刚从警校毕业参加工作,教室里的情况让他一时犹豫不决起来。正琢磨着自己就这么敲门进去找人是否合适,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你找谁?

小纪连忙转身,见到一位中年女老师正用疑惑的目光盯着自己。小纪向她说明了来意,女老师为难地说:三年二班刚才有个同学在考场上晕倒,他们的班主任送她去医院了。我只是他们班的物理老师,每周两节课,其他的什么情况都不清楚。而且,他们现在正考试呢,四模,很重要的,您看……

小纪点头表示理解,随即向她询问死者的情况。女老师回忆了片刻说,对这个姓吴的同学实在没什么印象。

女老师急着进去监考,小纪也不便再说什么。回到校长办公室的门外,举手敲门的时候,他还没想好该怎么向老史交待。手在半空中停顿了几秒,其间隐约听到门内的两个男人谈笑风生,好像在说什么集资房的事情。小纪吁一口气敲门而入,所幸老史见他回来,也没有多问什么,很快起身向董校长告辞了。

回警局的车上,老史的心情似乎难得的好起来。他是一位老警察了,有许多经验要跟初来乍到的小纪分享。他告诉小纪,辖区里几乎每个季度都有人跳楼,这种小案子虽然说写个报告就得了,但报告怎么写,这里面还是有很多讲究的。老史半开玩笑地对小纪说,自己参加工作这么多年了,一家三口现在还住在位置很差的老房子里,儿子上学不方便,老婆因为这事儿三天两头就跟他闹别扭,这都是因为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懂工作中的窍门,结果每次上面下来什么名额,领导都想不起他这个人来呀。说到这里,老史叹了口气,腾出一只握方向盘的手掏出香烟点着,狠吸几口,继续对小纪说:现在是个很好的锻炼机会,今天下午你哪都别去了,加班把这份报告写一写,尽快交给我,我再帮你指导一下,尽量让你少走点儿弯路……哦,对了,听说了没有?最近城南新区又有一块地批给咱们局了……像你这样的年轻人,只要好好干,前途无量啊!

两人刚进办公室,一个同事便上前拦住老史跟他借车钥匙。老史却说还有急事要办,转身又出去了。借钥匙的同事指着老史的背影悄悄问小纪:你猜他去办什么急事儿?小纪摇头,那同事嘻嘻一笑道:这家伙,准是又要去丈母娘家接老婆!话音未落,却见老史匆匆折回来,从包里掏出一本东西仍在小纪的桌子上,笑道:瞧我这记性!这是刚才董校长交给我的,跳楼那小子还写日记呢!你翻一翻吧,找找看能用得到的材料,把报告写得认真点儿,哎,可不能少于一千字啊!老史说完,转头擂旁边那同事一拳,拉着他一起出去了。

当天下午,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剩下小纪一人。他觉得无聊,随便上了会儿网,遇到一个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老同学问他现在工作如何,当警察是不是很刺激,他说初来乍到,还不知道水有多深。老同学现在在北京一家物理研究所上班,说那边也不怎么样,工资太少,干二十年也买不起一个厕所,女朋友都找不到……这么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再看时间的时候,已经快四点了。小纪赶紧关掉电脑,从桌上拿起那本日记翻看起来。

死者吴某的字迹潦草,小纪扫一眼桌上的闹钟,直接翻到最后一篇。

2002年4月29日 星期一 雨未遂

傍晚,走在赴约的路上,遇到一件怪事。
天阴得吓人,随时可能下雨。马路对面的红灯却迟迟不灭,正自焦躁,突然看见一个姑娘。
姑娘缓步远去,虽然看不到脸,但不知为何,甫一盯上其纤纤背影,目光便像被黏住了似的,再也挪不开了。
心跳逐渐加速,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
周围粘绸的空气中不时泛起一阵阵浓重的雨腥,路上鱼贯而行的汽车们都亮起了大灯。那姑娘的背影,衬托在这种迷离的气氛里,刹那间,乱人心神。
心思飘然直上,竟然又想起了那件往事……
终于……开天眼了么?
这念头使人战栗,世界在风中扭曲,时间的暗流冲散了记忆,过去与未来解构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突然传来。定神看去,那个姑娘,她竟然不顾交通规则,闯红灯,穿马路,差点被一辆黑色的奥迪车撞在身上!
奥迪车狼狈的横在马路中央,车主看来十分恼怒,他狂按喇叭,探出头来大声斥骂。他脸上的青筋暴起,脖子上有一条拇指粗的金链子闪闪发光。
然而,不知怎么,肇事的姑娘竟站在原地不再动弹,只低着头,长发遮面,似乎被吓傻了。越过她消瘦的肩头,只见奥迪车主开门下车,几步上前,抬手就是一巴掌,竟把这柔弱的姑娘打了一个趔趄!
那男人如此威武,目露凶光,满面狰狞。可是,只狰狞了片刻,其表情便又起了变化——刚刚的暴戾忽被满脸的惊愕所取代。怎么回事?顺着他的目光转头再看,刚才还站在那儿的姑娘,竟已不见了踪影!
宽阔的马路上车流滚滚,偌大的一个活人能在转眼之间跑到哪去?
奥迪车主的脸已然血色尽褪。他瞪大了双眼,鼻孔翕动,呆立几秒,颈上的金链子忽然脱落掉在地上。他伸手一摸,又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抬头看了看路牌,突然呲牙裂嘴地露出一副追悔莫及的神情,抬起起手使劲儿拍了几下后脑勺。最后他弯腰捡起自己的链子,慌张地跑回车上,猛踩油门,逃也似的远去了。
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里,他看见了什么?
红灯依旧,车流不息,这条流光溢彩的马路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个似曾相识的姑娘,她究竟去了哪里?
时间仿佛就此凝固了。
过了不知多久,远方传来隐隐的风声。猛抬头,一道夕阳刺破穹顶层叠的乌云,仿佛一把长剑贯通于天地。
大地上升腾起清新的气息,刹那间,顿悟一般,想通了所有的事情!
凉风渐起,如梦初醒。

合上日记,小纪有点儿发愣。

手中的日记本挺厚,墨绿色的封皮磨损严重,内页交错,装订处露出一些油腻的线头和脏兮兮的胶质,似乎颇经历一些岁月了。

小纪心中一动,取过自己的工作笔记,提笔在上面写道:根据死者日记内容,事发前一天他曾目击一起交通事故(或者劫持案?),应申请调阅四月二十九日辖区内各路口的监控录像。

放下笔,年轻的警察呼吸变得有点急促,他搓着手,忍不住激动地笑了几声——这件案子看来没那么简单呢。

笑声回荡在空旷的办公室里本已突兀,桌上的手机这时却又忽然发出一串刺耳的尖啸。小纪一惊,忙拿起来接听,是老史打来询问报告写得怎么样了。

听小纪说他认真研究了死者的日记,觉得应该调阅路口监控录像云云,电话那边的老史忽然发起了脾气,通过话筒厉声呵斥小纪自作聪明,质问他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多了,凭什么随便质疑案件性质,告诫小纪不要没事找事,自杀就是自杀,踏踏实实地把这份报告写完得了!

真是自杀的话,怎么连份遗书都没留下呢?唯唯诺诺地挂断电话后,小纪仍然心有不甘地喃喃自语。
他好像被一盆凉水浇灭了刚刚升起来的满腔热情,定了定神,又拿起那本日记,皱着眉翻开。

这次他翻到了第一页。

1995年8月7日 星期一 天气:晴

今天我又去河边玩了,河里的水更少了,我却什么都没找到。回来的时候,经过一个很大的院子时,我看到院子里面竟然堆了很多的河蚌!我情不自禁地走进去,看到那河蚌堆的中间还坐着一个老头儿!这么热的天,老头儿坐在这堆又腥又臭的河蚌里面,低着头在那儿干什么呢?于是我就问他:“老大爷,您干什么呢?”
他说:“找宝贝儿呢。”
我说:“您找什么宝贝呀?”
他说:“珍珠啊!你别看这些河蚌脏兮兮的,有的河蚌里面却藏着珍珠,得把它们拣出来啊。”
我听了这话,既好奇又兴奋,我忍不住又问:“那么,有珍珠的河蚌是什么样的,是又大又圆的吗?”
他却说:“这玩意儿从外面看可看不出来呀!”
我问:“那您是怎么看出来的呢?”
他神秘兮兮地笑着说:“嘿嘿,开天眼了呗!”
接着,他问我是谁家小孩,说大热天儿的,让我赶快回家去。听了这话,我很着急,我还有好多不明白的事情想问他呢!但是他却摆摆手不再搭理我了。后来我就灰溜溜地走了。
回到大姨家后,我迫不及待地跟我大姨说了这件事情,我大姨却笑着告诉我说:“河蚌是用来吃的,那个老头是要挑好了给饭店送去,哪来的什么珍珠呀?他只不过是在逗小孩子罢了!”
听了大姨的话,我半信半疑,心里面很难受,忍不住偷偷地哭了。

小纪算了下,一九九五年的时候,死者应该还是个小学低年级的学生,难怪这一篇的字写得一笔一划颇为稚嫩。另外,他还注意到,这篇日记里面所有的“我”字都被另一种颜色的笔迹划掉了。小纪的心中隐约地捕捉到点儿什么,他仔细翻了翻这本日记后面的内容,发现前后的纸张明显不同,页与页之间参差不齐,显然是被人为裁剪、拼凑后又重新粘贴在一起的。而且,几乎整本日记中所有的“我”字都被同一种颜色的笔划掉了。小纪脑内灵光一闪,他又翻到刚才看过的那最后一篇日记,比照了笔迹颜色,又逐字逐句地重读了一遍,读到某处赶紧用手指按住,从笔筒里抽出一支红笔,画个圈。

被小纪圈起来的是两个字:天眼。

小纪又在“竟然又想起了当那件往事……”这段话下面画了一条波浪线。

小纪忽然之间开了窍,心里面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他匆忙拿过笔记本,把之前记的那句话划掉,在下面迅速重新写道:童年记忆(强迫回忆或强迫性穷思竭虑?)——宿命论思想(继发性妄想症?)——或长期自我否定?——高考压力(压力导致残留性幻觉?)——自杀动机来自个人内心!

还是老史有经验啊!年轻的警察啪的一声把笔拍在桌子上,心中暗自惭愧起来。刚刚自己只看到一篇日记就乱下结论,差点走上了弯路——死者的内心世界如此复杂而怪异,儿时一件不起眼的小事竟然压抑在心中不得宣泄,这样的异类,长期活在自我虚幻的世界里,最终以自杀作为归宿,即使没有写下遗书,难道不也是情有可原的么?

当天小纪在办公室待到很晚,他一气呵成写出一份三千多字的报告。报告里面旁征博引,把死者跳楼自杀的心理症结论述得十分周密详尽。第二天一大早,当小纪把这份报告交给老史的时候,他还因为昨天自己的一时鲁莽而脸上发烫。然而老史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拿过报告随便扫了几眼,点点头走掉了。

小纪以为自己经办的第一个案子就这么不痛不痒地结束了。但第二天下午,死者的家长却突然来到了局里。老史喊上他在一间小会议室里接待了这对不幸的父母。母亲的头发散乱,坐下后一直低头不语。父亲的眼珠里布满血丝,还没坐稳便激动地说出一串话,其声音沙哑,前言不搭后语,说了半天只是一个意思:孩子在学校里死得不明不白,要求警方仔细调查,还我们一个公道!

老史认真地听这位父亲讲完,沉默了片刻,沉吟道:情况是这样的,尸检没发现问题,现场我们也仔细勘察过了,再结合目击者的证词,现在已经基本确定是自杀,定案了。

那位一直沉默着的母亲突然肩头耸动,发出呜呜呜的哭声。

父亲激动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质问老史凭什么说出这种不负责任的话。

老史伸手在空气中按了按,说你不要激动,我们已经看到了孩子的日记,并且请专业人士做过分析,你们的孩子确实长期存在心理方面的问题,比如,妄想症什么的……并且,面临高考,可能压力也比较大……总之,各种因素吧,这种事情谁也没办法,你们还是节哀吧!

那父亲却更激动了,说你们从哪里找到日记的?学校凭什么扣我们孩子的日记?这里面难道没有猫腻儿?再说,我们孩子根本没有什么狗屁心理问题,即使有压力,那也是他在学校里受到了什么不公平,是学校的责任!

母亲也停止了抽泣,用手掌抿了抿眼睛,低着头道:我儿子的日记里面,从来不写实话的……

这时候忽有一位同事推门进来喊老史,说局长找他有事儿,让他赶紧过去。

老史戴上帽子,一边站起来往外走一边说:反正,案子已经定了,你们闹也没用,这么做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说完向小纪使了个眼色,跟着那位同事出去了。

剩下小纪独自面对这场面,他还真有点儿不知所措。

小纪咕咚一声咽了口吐沫,刚要说点什么,桌子上的手机忽然急促地跳了几下,他赶紧拿起来看,却又是一条垃圾短信:

蝉在暗无天日的泥土中蛰伏多年,无视无听,不立不破。直等到否极泰来的一刻,它才钻出地面,借助外力破茧。这时候千钧一发,不能有丝毫差错。外力凶险,稍有不慎便可能引火烧身!

小纪以前就听说过这种手机诈骗的伎俩,对方会用各种稀奇古怪的信息引诱你,一旦你因为好奇或者生气而回复他,便会被扣掉一笔不小的费用。

在删除短信之前,小纪忽然多了个心眼,他把这个号码添加到了通讯录里,取名叫做“诈骗嫌疑人一号”。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那母亲终于忍不住又呜呜地抽泣起来。父亲缓缓坐下,取出一根烟,点了几次没点着,忽然啪地一声把打火机摔到地上,扭头对妻子呵道:哭哭哭,你就知道哭!孩子心理素质这么差,走上今天这条路,都是被你惯坏的!

母亲哽咽道:我惯什么了?你从小对他那么严厉,我再不护着点儿行么?再说,要不是你动不动就偷看孩子的日记,疑神疑鬼的,他能在日记里面胡写乱写,现在被人家拿来当话柄?

父亲又噌地一下站起来,伸手指着自己的妻子,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却半天也说不出一个字了。小纪见状连忙也跟着站起来说:哎……你们别激动啊!对了,阿姨,您刚才说孩子的日记里从来不写实话,这是什么意思呀?

那母亲仍然没有抬头,只等呼吸平缓了,才轻轻开口道:我儿子可乖可懂事儿了,从很小的时候就会写日记了。他爸爸……也是关心他嘛,经常检查他的日记。有一次,那也是很早以前了,他爸爸看完他的日记就发了脾气,忘了是因为什么,好像是……因为他撒谎骗了什么东西吃来着?反正被他爸爸检查出来狠狠地揍了他一顿!从那以后,孩子在日记里面写的东西就变了。也许是叛逆?还是故意跟他爸爸作对?总之就那么真真假假的,是越写越不像话了……

父亲颓然坐回椅子上,长叹一声道:这孩子确实聪明,他明知我要审查,故意把日记写得乱七八糟。但我明白,他这也不是故意跟我对着干,他其实是把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都换了一种方法记录下来,咱们都不懂,那就像电视里面特务接头的密码一样,或者,是一种叫做隐喻的手法吧?反正写的到底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明白了……唉!小同志你说,这么聪明的孩子,还怕考不上本科重点?哪儿来的什么狗屁压力呢?

没等小纪开口,会议室的门突然被人推开,老史气冲冲地走进来,把一个文件夹啪地一声摔到桌子上,转头问那对父母:孩子死前,有没有什么异常?

那对父母被这位警察的气势所慑,双双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母亲带着哭腔说:没什么不正常的呀,就是出事的前两天……那是礼拜天吧,他一回来就跟我说要吃螃蟹,螃蟹买回来以后,他就蹲在厨房里看……

老史不耐烦地挥挥手:好了!你们先回去吧。我可得提醒你们啊,现在我们又掌握了一些新的情况,这孩子的死,不排除家庭的因素,甚至有曾经受到家庭暴力的可能。出了这样的事,你们做家长的,难道就没有责任了?回去好好想想吧,随时准备接受调查!

那父亲张开嘴巴还要争论,却被他的妻子拉扯着,夫妻俩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

老史回头瞪了小纪一眼,叼起一根烟点着,指了指桌子上的东西让他看。小记拿起文件夹打开,看到里面却是前天晚上自己写的那份报告。报告中有很多段落都被一种特殊的金黄色记号笔划了杠杠,报告的最后面还贴了一张金色的标签,其上印着四个粗体黑字:补充侦查!标签的旁边盖了个模糊的红色印章,小纪只勉强辨认出 “历史”和“纠察”两个词。

老史深深吸一口烟说:可能是赶上上头什么部门又在搞盲审,具体怎么回事,也不让多问,被批回来重办还得保密……妈的!刚才被局长没头没脑地训了一顿,真TM的倒霉!

小纪硬着头皮说:史哥,那……那我明天再去一中看看吧!

二零零二年五月四日上午九点四十五分,一中教学楼下的花坛前。年轻的警察已经在这儿站了好一会儿,他试图寻找那片倒伏的夹竹桃花,却发现花坛里所有的植物都已经被重新种过,看不出丝毫破绽。

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电铃声,警察缓步走进了教学楼。

昨天晚上,小纪在台灯下翻看那本死者的日记直到凌晨,上床之后他仍辗转反侧,想了很多事情,一直没有睡着。

如其父母所言,死者的日记绝非小纪最初以为的那么简单。细读之下,小纪发现其篇幅之间不但时间跨度极大,甚至还存在前后颠倒的情况。比如,在一九九九年的几篇日记中,小纪发现了这样一段内容,比照之下,其日期竟然比整本日记的第一篇还早了几天:

1995年8月4日 星期五 天气:晴

今天是暑假的第十二天,我还在大姨家。中午很热,我一个人跑到河边玩儿。河水都干了,我在一个臭泥坑里发现了好几只河蚌。这些河蚌脏兮兮、干巴巴的,躺在泥里一动不动。自然书上说河蚌是一种动物,但是我想:“既然它们是动物,为什么不动呢?”后来,我就用石头拼命地去砸它们,可是它们还是不动。我想:“它们可能根本不会动吧?这种动物可真可怜啊!”

这一篇无论内容、字迹还是纸及墨的颜色都与前后几篇存在着明显的差异。那么,究竟是出于什么动机,死者重新选择并裁剪了自己多年以来的日记,且未按正常的时间顺序排列粘贴呢?
而此前的一篇,只有寥寥数语:

1999年10月21日 星期二 天气:多云转阴

靛蓝的天幕上有一排素白的纸鸢迎风飘扬,每副纸鸢上都绣着两个乌黑的大字,依次是:高考,工作,结婚,生子,衰老,死亡……我站在大地上抬头仰望,蓝色近在咫尺,纸鸢却遥不可及。

在这段话傍边的空白处,还有一行明显是后加上去的十分潦草的字:人生转瞬即逝!小纪注意到这行字的墨迹颜色恰与划掉所有“我”字的斜杠相吻合。

像这样的两篇日记被一前一后地粘在一起,在死者的眼中,它们之间究竟存在怎样一种超乎时间的联系呢?昨夜台灯下的小纪眉头紧锁,他本想再次进入这个早夭少年的内心世界一探究竟,却始终毫无头绪。

正值课间,教学楼内颇为喧嚣。走廊里有三三两两的女生闲聊嬉闹,楼梯拐角处有四五个男生围成一圈儿鬼鬼祟祟地吸烟。三年二班教室的后门虚掩着,透过门缝,小纪看到教室前排稀稀落落地坐着几个埋头读书的背影,后排有个女生坐在男生的腿上聚精会神地把自己的指甲逐一涂成紫色。小纪揉了揉眼睛,因为缺少睡眠,他感到双目酸胀,眼前一阵昏花。

昨天晚上,小纪一度被那日记中混乱的内容搞得头晕目眩。他差点儿再次放弃,把一切都归咎为死者的心理问题,常人不可理解。然而,上一份报告已经被批回来,再这样解释,恐怕是行不通的。并且,日间那位父亲的一句话始终回荡在小纪的耳边:就像电视里面特务接头的密码一样……

这些混乱的文字背后,难道真的藏了什么秘密?

后来,小纪又读到了这一篇:

1999年12月31日 星期二 天气:阴

今天是千年的最后一天,千年一叹,在这个世界上我已经活了十四年半。
我妈说我刚出生时哭声凄厉,之后动辄哀号,八九岁以后才不再无故哭闹。这可能说明了我与世上的一切本来就格格不入吧。说起来可笑,记忆中,我最初的恐惧来自一只鸭子。我记得那只鸭子凶悍异常,它会将胸脯压低,把弯弯的头颈和长长的喙像蛇那样贴在地面上游移不定。它大力拍动翅膀掀起一路沙尘追在我的背后,把那个瘦弱的男孩儿追得一边夺路狂奔一边放声哀号。大人们见此情景往往只是笑着把鸭子赶走,丝毫不能理解他的怯弱。然而,恐惧这东西本不可理喻,宿命如同剧本,男孩的角色已经注定是逃避,怎能改变呢?
想起来了!八岁那年,他不是已经把那只鸭子吞进肚子里面了么?然而,长久以来追在他身后的,真的只是一只鸭子么?
明天将是一个全新的纪元,明天可能永远不会出现。明天和昨天一样让人无可奈何,此刻,我坐在黑夜的中央等待明天……

这一篇更加明确了小纪心中对于日记内容是否另有玄机的怀疑:如果鸭子不是鸭子,如果河蚌不是河蚌,如果姑娘不是姑娘……小纪冲了杯速溶咖啡喝下去,咖啡因让他的心脏突突地狂跳起来。当晨曦在窗帘上映出第一道光晕,年轻的**忽然拍案而起——自己职业生涯的第一份报告虽然被批了回来,但这并不见得是一件坏事,反而可能暗藏了一个巨大的机会。试想,吴姓少年的非正常死亡为什么会引起上级部门的密切关注?这本充满了隐喻的日记中,是否藏了某些骇人听闻的真相?自己虽然资质尚浅,但恰好接手此案,位置微妙,如果能顺藤摸瓜地调查下去,那么,最终将会取得怎样的成果,恐怕连老史都始料难及吧?

小纪拦住一个学生打听三年二班的班主任。那学生回手一指:政治教研室!

三年二班的班主任是一位戴眼镜的中年男老师,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只是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他抬头皱眉对小纪说:家长不是同意火化了么?

同意火化了?小纪有点意外,轻声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脑中忽然闪过那对父母蹒跚离去的背影。

班主任用余光扫了面前的警察几眼,忽然叹了口气,起身拉了把椅子让小纪坐下,扬腕看看表说:一会儿还有课呢,我的时间可不多呀!

小纪坐下,打开工作笔记,理了理思路,首先向班主任询问死者吴某平时的表现。

班主任扶了扶眼镜说:实事求是地讲,这个学生给我的印象一般。首先,我觉得这孩子的思想有点儿复杂,性格又比较孤僻,不能跟同学打成一片。之前我也找他谈过几次,然而效果都不是很明显。现在出了这种事情,我和教研室的其他几位老师一致觉得,虽然很遗憾,但偶然的事件中,还是包含了必然的因素在里面的。

小纪又问:那么,出事之前,有没有什么不正常的迹象呢?

老师连连摇头道:哪有,有什么风吹草动的话,我肯定能发现并及时制止的呀……唉,要不怎么说这个学生复杂呢,整天不动声色的,你压根儿就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呀,这种学生是最让老师头痛的了!

小纪又问死者的成绩怎么样,老师回答说一直很差。

小纪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笔记,抬头道:根据死者日记的内容,事发前一天,也就是四月二十九日,似乎发生过什么不太寻常的事情,请问您……

这时候上课铃突然响了起来,班主任老师急匆匆地站起身,说:哎呀,真对不起,你看,我得上课去了。

小纪心里一急,也跟着站起来道:可是您得配合我的工作呀!

班主任一边低头收拾办公桌上的东西一边不耐烦地说:这位同志,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咱们讲话可得实事求是呀!我怎么不配合你的工作了?该说的我都说了嘛!再说,你们不是已经来调查过一次了么?有什么事情还不能一次查清楚呢?马上就要高考了,你们这种办事效率,对我们教学工作的影响多不好呀!

小纪急道:上次您不是不在么……

班主任老师捧着一摞卷子经过小纪的身边,冷冷道:上次很不巧,有个学生生病,我送她去医院了,哎,那是客观因素造成的,可不能说是我故意不配合调查呀!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还有什么问题的话,请你直接去找我们校长谈好吧?

班主任扔下这话,开门走了出去。

学校的门卫目击了整件事情。据他讲,当时他正要出门去吃晚饭,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白乎乎的影子从教学楼顶飘下来,初时还以为是只大鸟呢,却听到砰的一声闷响,吓了一跳,抬头再看,楼顶上空荡荡的也没有其他人。

唉,年纪轻轻的,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呢……年迈的门卫颇为惋惜地对小纪感慨道。

小纪合上手中的资料,说:麻烦您带我上去看一下吧。

门卫拎着一串钥匙,气喘吁吁地带小纪爬楼梯到了顶楼,却发现这里的门虽然锁着,窗户却是开着的。门卫骂骂咧咧地打开门,小纪跟在他的身后走上楼顶平台,果然看到有四五个学生聚在这里,每个人的手里都捏着一根蜡烛。门卫大声呵斥他们,问他们是哪个班的。有个小个子男生怯怯地回答是三年二班的。门卫让他们赶紧滚下去,身后的警察却伸手阻拦他说:要不,您先下去吧,我在这儿向他们了解一些情况。

原来,这些都是死者的同学。趁着现在教室里公布四模成绩并组织经验交流会的空闲,偷偷溜上来点蜡烛纪念死者。

他们告诉小纪说,前几天校长给老师都开了会,老师又给同学们开了会。规定这件事情谁都不许再提,就当它没发生过一样。然而,毕竟同学一场,他们觉得心里实在难受,于是才相约来此搞纪念活动。

一个短发男生默默地掏出打火机,挨个点燃同学们手中的蜡烛,他红着眼圈告诉小纪说:吴白汀是一个很好的人,老实厚道,我们都很喜欢他,出了这样的事儿,大家都觉得挺可惜的。

小纪脱口而出道:但是你们班主任老师刚才说,这个吴同学不太合群呀?

同学们把手中的蜡烛轻轻放到地上,小心翼翼地摆成一个圆形。楼顶风大,大伙儿围成一圈低头盯着那一团团在明媚的阳光下若隐若现的小火苗,都不再做声了。沉默好久,终于有个胖乎乎的女生咬着嘴唇说:只不过是……老师对他有看法罢了!

这个女生向小纪透露,吴白汀之所以不得班主任的欢心,是因为一次政治考试中,有一道关于温水煮青蛙的题,本来该用量变质变的原理回答的,他却胡写一通,竟然扯到了什么和尚,总之答得很离谱。结果,因为是交叉判卷,这件事让班主任在教研室里其他老师面前很没面子,从那以后就一直对吴白汀耿耿于怀。
小纪忽然记起了什么,从包里掏出那本日记翻开,果然找到了这样一篇内容:

2001年12月28日 星期五 阴转多云

青蛙在浮在锅里逐渐麻木,即将被活活煮死,何其悲惨?我扔一本书进去,试图把它惊醒,书被水浸透,下沉,若干漆黑的字符逐一浮出水面——
“当禅僧处在顿悟前夕时,他特别需要师傅的帮助。当学僧要在心灵中跳过那道悬崖时,师傅给与的些许帮助,就意味着极大的帮助。在这时候,禅师采用的方法往往是“一声棒喝”。禅宗的文献里记载了许多这样的例子。师傅向徒弟提出许多问题后,会突然用棒或竹蔑打他几下。如果时间正对,徒弟往往因此而得到顿悟。怎样解释这一点呢?看来,师傅打徒弟,正是藉这样的行动,把徒弟推入在悬崖上向前一跃的那种心理状态,而这是徒弟在精神上早已等待着的一刻。”
她推荐的这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让我想了很多。

小纪合上日记,点点头问:看起来,这位吴同学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那么他平时的学习成绩到底怎么样呢?

得到的回答是,死者的成绩不是很理想,可能是因为他把大量的时间都用在了看课外书上吧。

这话题又引出了另一件事。刚才点蜡烛那短发男生向小纪讲起,两个月前,班主任从吴白汀的桌膛里搜出了好几本课外书,大怒,勒令他在第二天早自习的时候站到讲台上,自己动手把这些书当众撕掉。

一旁的胖女生插嘴道:其实班里很多同学都看武侠小说、爱情小说什么的,但是老师那次偏偏只查他一个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故意要整他。

男生点头表示同意,接着说道:第二天早自习吴白汀站到讲台上的时候脸色很难看,老师把那几本书递给他说撕吧!他犹豫了半天才慢腾腾地拿起一本,小心翼翼地把扉页扯了下来。老师在一边盯着他,突然嘿嘿地冷笑起来,说你那叫拆书,不是撕书!说完老师就走上讲台去,手把手地教他怎么横着撕,怎么撕成一条一条的。当时吴白汀的手抖得厉害,我们全班同学坐在在下面看着他,我记得很清楚,大家都出奇地安静,教室里面只剩下刺啦刺啦的撕书的声音……

一开始就看起来很胆小的那个小个子男生偷瞄了警察一眼,小声道:其实,学校早就有这样的规定,教室里如果出现与学习无关的书,一律是要撕掉的。而且,这也是好几个月以前发生的事情了,我想两件事之间不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吧……

小纪问:吴白汀撕的都是些什么书呢,是什么类型的?

几位同学对此众说纷纭,有的说是志怪故事,有的说是科幻小说,还有的说好像是《时间简史》之类的科普书。然而究竟是什么,大家一致认为,恐怕只有李响说得清楚。因为这两个人平时经常互相借书看,有时候他们还坐在一起,鬼鬼祟祟地讨论那些书里的内容,别人都插不上话呢!

说到这里,有个女生忽然发出一声尖叫:哎呀!李响呢?

众人被她吓了一跳,同时慌张四顾,但很快发现却是虚惊一场。因为有人曾留意到李响刚才上来后说蜡烛不够,回去取蜡烛了。

大家于是反过来埋怨尖叫的女生实在是大惊小怪,她委屈地辩解道:我也是担心她再出什么意外嘛……他们两个平时关系那么好,吴白汀出事后,李响的情绪一直挺低落的,那天她还在考场上昏倒了……说着说着,这个女生竟然莫名其妙地抽泣起来。她不顾别人的安慰,越哭越伤心,最后干脆蹲了下去,捂着脸哽咽道:这次考试又砸了!他们的选择题才错两三个,我错了七个!呜呜,高考还有六十三天了,我怕失败!别人每天都在进步,呜呜,我却一直失眠……

李响——小纪在自己的笔记上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名字。

再见到老史时,已经是当天晚上七点多。有个同事前阵子立二等功得了笔奖金,请大伙在饭店里吃饭。见小纪进来,老史隔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举杯招呼,那张脸竟像猪肝一样红。

小纪本想把今天去学校了解到的情况尽快讲给他听。但老史似乎被酒精勾起了什么不愉快的情绪,席间只是喝闷酒,不停地唉声叹气,还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搞得包厢里面烟雾缭绕。有个女同事实在受不了了,责怪老史烟瘾太大,说你老婆怎么也不管管你?这下不得了了,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被一句话搞得嚎啕大哭起来。

老史趴在桌子上嗷嗷了半天,终于被同事们劝住,他流着鼻涕抓起面前的酒杯,哼哼唧唧地说:我的人生啊,就他妈是个悲剧!

老史诉说自己的人生悲苦,主要指自己娶的老婆实在有点儿莫名其妙。他说这个女人从早到晚不想别的,就是瞧他们家的那套房子不顺眼,整天横眉立目,不是挑这儿的毛病就是挑那儿的毛病,挑来挑去就挑到老史的头上,骂他没出息,跟他闹离婚。

老史把一双通红的眼睛凑近手中的酒杯,直勾勾地盯着杯子里面褐色的液体,悲戚地说:人生就像酒,老婆孩子、亲戚朋友、工资房子这些玩意就像他妈个杯具,看着是晶莹剔透,但酒被装在里面,无论怎么晃荡,再也出不来了,能不憋屈么?实在是憋屈呀!说完,他突然作势要把杯子往地上摔,却被身边的同事手疾眼快地按住,一时间搞得酒水四溅。

同事们纷纷呵斥老史别闹了,小纪也干咳一声道:史哥,两口子之间哪有不闹别扭的?你喝多了吧!呵呵。

老史抬头狠狠瞪了小纪一眼,说:你懂个屁!你小子乳臭未干,多读几年书就了不起了?告诉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摆小聪明!别看你现在觉得自己什么似的,一转眼!一转眼你就他妈的像我一样,老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了呀……老史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趴到桌子上,终于安静了下去。

看着老史借酒撒疯的丑态,小纪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之前看到的那本日记里一篇关于疯子的内容。

1999年3月31日 星期三 多云

早晨出去买笔,看到一个疯子坐在电话亭里,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抓着电话,另一只手指着围观的人群,一遍又一遍声嘶力竭地尖叫道:幻象!你们都是幻象!疯子的丑态吓到了路旁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那孩子躲到妈妈的身后,伸出一个脑袋与疯子对骂:你才是幻象!你是幻象!疯子被孩子骂得愣住,围观的群众都哄笑起来。孩子的妈妈赶紧抱起孩子走开,我听见她低声教育孩子说:这个词可不是用来骂人的呀!记住,你将来要是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大学,就会变成他这样,多丢人呀!

请客的那位同事本来春风得意,现在被老史这么一闹,脸上也有点儿不自在。见对面的新同事愣在那里挺尴尬,便打圆场道:老史这人,嘿!喝点儿酒就这副德行,别管他了!哎,小纪,听说你们那个跳楼的案子被批回来了?可能是赶上上面什么人审查,这次查的比较严吧?

小纪接过这个话头,把自己今天去学校了解到的情况简单说了,顺便请大家帮忙给分析分析。

众警察各抒己见,最后得出结论:年轻人寻短见,十有八九是因为感情上的问题,那个在考场上昏倒的女生,必是此案的关键所在。

可是……小纪本来想说,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怎么大家都先入为主地认定是自杀呢?报告已经被批回来,为什么不换一个角度去看这个问题呢?然而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并未在意小纪还有话要说。只有对面一位女同事见他憋得面红耳赤,嘻嘻笑道:连这点儿经验都没有,你小子,实话告诉张姐,是不是没谈过恋爱啊?

小纪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红着脸点了点头。

全桌的警察都被这个木讷的小伙子逗得哈哈大笑,只有趴在桌子上的老史兀自打起了呼噜。

醒酒后的老史与昨天晚上判若两人,他义正言辞地质问小纪:怎么搞的?昨天你没见到那个姓李的女生就回来了?

小纪说:我本想在楼顶等她来着,但后来有个学校保卫处的领导亲自上来,把我们都喊下去了,还问我有没有调查令……

老史一拍桌子:呵!反了他们呢,下午你跟我再去一趟!

当天下午两点,老史带着小纪再次来到董校长的办公室。老史没跟董校长客气,板着脸说:这件案子不太好办,上面有人盯上了,可能是家长托了什么关系吧,总之,希望学校全力配合调查,否则一旦问题闹大,谁都逃不了责任。

听他这么说,董校长拍拍脑袋,想起一个情况。

董校长说,死者跳楼的前一天,就是四月二十九日那天的傍晚,其同班同学王某在学校附近一家饭店里请客庆生,死者曾赴约,并在席间和王某发生了一点儿不愉快。这件事情是后来有同学向班主任反映,班主任又反映到他这儿的。本来没当回事,现在想起来了,说说却也无妨。

在董校长的安排下,两位警察在一间闲置的教室里见到了王某。所谓的王某,竟然便是第一次在校长办公室里见过的那个男生,某银行行长的儿子。

王某有点紧张,承认自己曾在那天的生日聚会时,当众给死者难堪。

我确实挖苦了他几句,王某回忆道,后来他就提前走了,可能不太高兴,但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儿小事自杀吧!

老史抬头瞪了他一眼:你说详细点!

王某说:就是吃饭的时候,吴白汀跟我们班一个女生说他不吃鸭子,我看不惯他那扭捏样儿,嘲笑了他几句,他也没吭声,站起来跑掉了,那个女生也跟着追了出去,这也没什么嘛,同学之间谁还没点儿小矛盾?再说这些我都跟董校长交代过了,他让我写检查,保证以后不再聚众喝酒就行了,再说……再说吴白汀是第二天晚上才跳楼的,这关我什么事嘛?

老史忽然问:你说的女生,是不是叫李响?

王某惊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

老史挥挥手让他出去,赶紧通知李响进来谈话。然而,等了半天,进来的却是另一个瘦小的男生,说李响还没来,老师亲自去找了,我也参加了那次生日宴会,老师让我先进来配合调查。

老史便问他:李响和死者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男生想了想道:说不清楚,但他们的关系确实挺暧昧的,所以大王才一直看吴白汀不顺眼。哦,大王,就是刚才进来那个,我们都叫他大王。大王对李响有意思,这全班同学都知道。

老史挠挠下巴说:李响长得很漂亮喽?

男生想了想道:也不能说很漂亮,就是……身材不错,嘿!挺有气质的吧。

老史道:谈谈那天晚上的事儿吧!

男生回忆说:那天吴白汀来晚了,坐下后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好像见了鬼。李响就坐他旁边,帮他盛了碗鸭汤,他却摇摇头说自己不吃鸭子。这时候坐在对面的大王就来气了,他说吴白汀你装什么,鸭子都不吃?我记得你胃口不错呀,连烟灰都能吃下去呀!原话我也记不清了,反正是类似的意思吧。

老史问:什么烟灰?

男生道:说起来,大王和吴白汀本来是一个寝室的,后来……好像就是去年圣诞节前一天,那天中午大王聚了几个哥们在寝室里玩扑克,吴白汀打饭回来没地方坐就把饭盒放桌子上出去洗衣服了。大王挺坏的,他定个规矩,说输了扑克的人就把烟灰弹到桌子上那个饭盒里。后来他们真那么干了,吴白汀回来后,站在走廊里把那盒饭给吃了。当时谁也没吭声,直到下午快放学的时候才有一个多嘴的家伙跟他讲了。碰见这事儿谁不郁闷?但吴白汀也太老实了,只是生闷气,我记得那天晚上学生会还在礼堂里搞了个平安夜晚会,大家都参加了,只有他一个人没来,应该是回宿舍睡闷觉去了吧。那之后没多久,他就向老师申请,换了宿舍……

老史推推身边的小纪,让他把这些都记下来,后者却被吓了一跳。

从校长办公室出来以后,小纪一直有些魂不守舍。

四月二十九号的赴约竟然真有其事,那么路口处消失的姑娘又作何解释呢?

死者不吃鸭子,没参加圣诞晚会,那么……小纪悄悄从包里掏出那本日记,凭记忆找到了这一篇:

2001年12月24日 星期一 阴

大礼堂的窗户透出浮光掠影,无数光怪陆离的影子扭动在虚空中。今天是平安夜,明天是圣诞节,某人2001岁的生日。据说这世上的一切都由其一手创造,那么,赞美他的同时,是否也赞美了一切丑陋、肮脏和罪恶呢?
这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八年前我自己的生日。
1993年4月30日八岁生日那天,趁父亲不在,我用半块砖头砸死了那只鸭子。妈妈说你又长了一岁,以后想要什么直接说出来,不许再偷偷下手了。她把那只死鸭子用压力锅炖给我吃。我兴高采烈,吃得饱嗝连连,却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妈妈说你腻了,去厨房找根黄瓜压一压吧。我于是跑进厨房,四处翻找,不小心碰翻了一个垃圾袋,从里面洒出一滩湿漉漉的鸭毛及一坨血淋淋的内脏。那一刻鸭毛浓艳的色彩迷住了我的双眼,鸭血及内脏腥臭的气息直扑我的口鼻。我感到胃部一阵翻江倒海,仿佛有个光溜溜的东西在我肚子里面活了过来。我张开嘴吧打了一个响亮的嗝,紧接着便开始剧烈地呕吐。我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呕不止,直吐得眼冒金星,小腹痉挛。弯腰盯着从自己嘴里源源不绝涌出来的秽物,当时我便对这一切都生出了怀疑。我怀疑自己正在梦中,包括片刻之前吃鸭子时的幸福和欲望,包括此刻从心底涌上来的厌恶及恐慌,这一切的转变是如此突然如此荒诞,除了正在做梦简直没有别的解释了。想通了这些,我停止了呕吐。我挺直腰板,当我妈闻声跑进厨房时,她看到我正在若无其事的擦嘴巴。当时我的脸上神情自若,心里暗暗琢磨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

年轻的警察逐字逐句地细读这篇日记,那几百个豆大的字符仿佛一团小虫在他眼前扭曲、抽搐,他越发搞不清楚究竟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日记忽然被人从手中抢走,小纪抬头,看到老史把日记塞进他的包里,回头狠狠瞪了自己一眼,不悦道:干什么?让你做记录呢!

那男生又把刚才的话大致复述了一遍,小纪手上不停地记录,脑海中却反复涌现出河蚌、鸭子、青蛙等动物不断变幻的诡异形象。

男生出去后,李响仍旧迟迟不来。老史让小纪出去看看是怎么回事。小纪在走廊迎面碰到三年二班的班主任,班主任笑嘻嘻地说你们怎么还在这里?李响找了你们一圈没找到,刚才我在楼梯口碰见她,她正要上去校长办公室找你们呢!

老史闻言从教室里面出来,拉一把小纪说:咱们上去!

两位**又一次走进校长办公室时,并没有没看到其他人,只见到董校长正在打电话。董校长脸上露出一丝古怪的笑容,片刻后放下电话,拍手说:两位不必麻烦了,刚才是刘局长的电话,他说这个案子不用你们管了,让你们马上回去,刘局长还说,史警官上次的什么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但他打你手机,一直不通……

老史掏出手机一看,没电了,他急得骂出个脏字儿,拉上小纪转身便走。

老史一路快车回到警局,下车的时候却遇到一个小麻烦。不知哪儿来的一坨口香糖黏在座位上,粘住了他的制服裤子。老史骂骂咧咧地伸手进包里胡乱扯出一张纸来擦了几下,急不可耐地冲进了警局大楼。

剩下小纪坐在车里,半天没动。他看着老史急匆匆的背影消失在楼口,又盯着他随手扔在警车座位上的那团废纸,慢慢皱起了眉头。

小纪被老史拉扯着跑了一天,像个傀儡似的呼来喝去,他心里面早有情绪,但嘴上却又什么都不敢说。此刻独自坐在车里,小纪气呼呼地想:这么轻易就相信了董校长的话,如果他们有什么阴谋,故意使的调虎离山之计,看你怎么办!

虽然那本日记刚才被老史没收了,但其中大部分内容都已经在小纪的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刻触景生情,小纪忽然想起了日记中有一篇关于螃蟹的记述:

2002年4月28日 星期日 阴

她说,随便找个盆子就能用来装螃蟹,而不必担心它们会爬出来,因为只要有两只以上的螃蟹被放在一起,它们就会用大钳子钳成一团,互相牵制,哪个也别想再逃掉。
曾经对此半信半疑,今天终于眼见为实,其情其景,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蓬岛还需结伴游,难道这只是一句梦话?

小纪想:多好的比喻呀!纵观我们的周围,有多少人满腔抱负,本来可以大显身手,然而却被身边一个个愚昧的同类死死的钳住了,结果难有作为啊!

年轻的警察坐在警车里满脸阴霾,他期待看到老史从楼里跑出来,气急败坏地高呼上当的窘态。然而等了不知多久,却一直没有动静。车里静得出奇,手机忽然犯病似的发出一阵呻吟,小纪连忙拿起来一看,又是一条奇怪的短信:

并不是每一只蝉都能从地下爬出来,更多的同类将长眠土里。它们的死亡率惊人,因为地下环境复杂,各种因素都可能干扰蝉的蜕化。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时间只是一种错觉。

发信人是“诈骗嫌疑人一号”。

小纪心中一凛,忽然觉得全身上下一阵不自在,便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决定要出去看看了。打开车门的时候他顺手捡起车座上那团废纸装进口袋,仿佛这个小小的动作便已将自己与某些没有素质的人彻底划清了界限。

事情未如小纪所料。当天下午,他没再见到老史,只在晚些时候接到他打来的一个电话。电话里面好像有很多人正在把酒言欢十分嘈杂,老史扯着嗓子对小纪喊,一中坠楼案就此结束,命令他立刻把与此案有关的一切资料封袋上交,相机里的照片都不许留备份。

所有的猜测及期待,转眼成空。

一开始,小纪的心中充满了失落与不甘,他想,一定有什么东西被自己忽略了。当天晚上回到住所后,小纪本想把所有的线索再重新整理一遍,然而一阵难以抗拒的疲倦忽然袭来,他和衣倒在床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年轻的警察被困在一座阴森的迷宫里,两侧是青灰色的高墙,身后一只巨大的螃蟹挥舞着鸭嘴状的钳子张牙舞爪地袭来,小纪拼命向前跑啊跑,冲过红灯,撞倒了白衣姑娘,踢飞了八只青蛙,踏碎了四十二只河蚌……忽然他全身一轻,仿佛即将离地飞行,这时候路却没了,竟然跌进了死胡同!身后巨蟹发出呱呱的古怪的叫声愈发的近了,对面墙上有无数只嗡嗡作响的昆虫翕动着翅膀,密密麻麻地组成了一幅肖像——爱因斯坦!小纪猛然辨认出那个发型独特的肖像中人,随即惊醒。

小纪从这个梦中获得了启示——最近几天的奇怪的垃圾短信,难道都跟少年吴某之死有关?

五月六日上午,小纪坐在办公室里早早打开聊天软件,但那位供职于北京某物理研究所的老同学却一直不在线,小纪于是给他留了言。

五月七日中午,小纪在午餐时装作漫不经心地向老史打听:结案的决定是如何下达的?所谓的“历史纠察”到底是个什么部门?然而老史却光顾着大口咀嚼饭菜,发出吧唧吧唧的响声,含糊不清地说:不知道,我哪知道!

五月八日上午,小纪收到老同学的回复。老同学首先抱歉说自己已经跳槽到了一家私企,所以没时间经常上网了。对于小纪的问题,老同学回答,据他所知,爱因斯坦确实说过“时间和空间是人们认知的错觉”这句话,至于具体的意思,说时间是错觉,可能是指我们普通意义里的时间流失效应其实是一种假象。根据狭义相对论,时间联系于空间,于是,所有的时间点都应该像我们的三维空间里的坐标点一样确确实实存在在那里的,从而也就根本不存在过去、现在和未来之分……老同学在一长串留言的最后补充说,自己的专业并非理论物理,所以上述解释仅仅是个人观点,仅供参考。

老同学的这段话把小纪看得如坠五里雾中,他又不好意思继续追问,便挑了几个最晦涩的概念上网搜索,不但未能解惑,反而意外的发现,原来老同学的回复基本都是从网上的资料里原文复制粘贴过来的!小纪无奈,唯有在心中暗叹当今学术之腐败。

五月十日晚上,小纪终于鼓起勇气给“诈骗嫌疑人一号”发了条短信:你究竟是谁?然而等了很久没有回复。最后索性直接拨打过去,却已关机。

五月十三号下午,上次一起吃饭的张姐把小纪拉到走廊,神秘兮兮地给了他一个手机号码,说是给他介绍一个女孩子,就在附近银行工作。当天下午小纪跟那位银行职员通过手机短信聊了几个回合,感觉挺好,对方说找个时间见见面吧。

时间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逝着,小纪最后一次想起死者吴某的日记,他依稀记得有这样一段内容:

2001年6月15日 星期五 晴

天气真好,课间操时,明媚的阳光照得人全身暖洋洋。散操后,操场上熙熙攘攘,光晕朦胧,人群如潮水一般向教学楼里涌进去,她的洁白的背影挤在黑压压的人海之中,如此孤单。
如果可以回头,我有很多话要讲给你听……

憧憬着那个银行职员的样子,小纪的生活重心终于开始转移,之前的种种疑虑也在滴答作响的时间的冲刷下不可避免地暗淡下去。也许,真相总会如此湮没,一切故事终将归于虚无吧……

五月十八号,星期六,小纪跟那位银行职员约了在附近一家快餐厅见面,但他出来得有点早了,便故意放慢脚步在街上闲逛,不经意间被路旁橱窗里摆的一本书吸引,转身走进了那家小书店。书店里整齐而安静,上午的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每一粒飞扬的灰尘都清晰可见。年轻的**拿起那本叫做《动物之谜》的书,翻了几页,找到了封面上画的那只带翅膀的昆虫。图下有文字介绍说,这是一种产自美国的蝉,每隔十七年才出现一次,不咬人,不叮人,飞行速度缓慢,经常会撞到包括人、兽在内的其他东西上,从而成为人家送到嘴边的美食……

小纪正看得若有所思,耳旁忽然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如果前路已经确定了,死亡不可避免,那又怎能绕道飞行呢?

小纪抬头,看到面前逆光站着一位长发披肩的少女,小纪奇道:你……你跟我说话?

女孩微微颔首:我是李响。

小纪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所反应,激动地张了张嘴巴,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了。自称李响的女生身着一件普通的高中校服,身形消瘦,逆光中看不清相貌,小纪只觉得她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冷漠的气质,两道深邃的目光毫无忌讳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年轻的警察憋得满脸通红,静谧的少女悠悠讲出一段故事。

二零零一年圣诞前夜,落寞的男生独自回到寝室,开门的瞬间,他看到一个雪白纤瘦的裸背从床上立起,漆黑的长发无风而动,尖叫的声音似曾相识。男生砰地带上门,转身奔出了宿舍楼。

斑驳的路灯下,一个女生追上他。男生停步,低声问:刚才那个……是你么?女生点点头,男生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另一个人是谁?

你!女生盯住男生躲闪的眼睛,向他诉说了一个秘密。

女生说:矢量的时间并不存在,你刚才看到了未来。

男生迷惑不解地抬起头。女生说:你不是曾经怀疑我有第六感么?其实所谓的第六感,只能算是偶然的半睡半醒,而我的状态,却是一直醒着的。并且,就在刚才,我也把你叫醒了片刻呀。

男生皱紧了眉头。女生说:你不是一直感觉被什么追逐,被什么围困么?我明白你的苦闷,而且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原因。

女生说:鱼儿遨游,其实是被困在水里;鸟儿飞翔,其实是被困在天上;人们追逐自由,奈何时间只是一种幻象?

男生的嘴巴张成了O型。女生接着说:未来与过去一样是不可改变的,但时间箭头的观念却像迷雾一样遮住了这个事实,大部分人活在自由意志的梦幻里,其实终其一生都不过是在循规蹈矩。

男生的眼中交替闪过迷茫与光亮。女生说:你曾经问我人活着到底为了什么,营营苟且,跟烂泥里的河蚌究竟有什么不同,碌碌终老,与温水中的青蛙又有什么区别?现在我告诉你,其实,你的所有疑问都来自心底那股进化的力量,试着去释放它,追随它吧!一旦你冲破时间的迷雾,突破这层造化的关卡,你就会飞升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呀!

男生的眼中忽然光芒大盛:你是说,真有彼岸?

二零零二年四月二十九日傍晚,雨中奔跑的男生终于停在了路边,身后的女生举着伞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你究竟怎么了?

男生冷笑道:你不是什么都知道吗?明知故问,真是……人生如戏啊,对么?

女生紧盯着他的脸,默然不语。男生喘了一会,低声道:刚才,来这儿的路上,我又醒了一次。

雨滴啪嗒啪嗒打在伞上,女生的脸上始终古井无波。男生继续说:我看到了结果……我知道那个背影就是你,我看到你终于等到了你的那一刻,我眼睁睁地看着你离开,但你离开的时候,身边并没有我……

男生的声音渐低,最后低下头去喃喃道:我的珍珠啊……我的珍珠转瞬即逝,把我独自留在腐臭的烂泥里……我甚至不知道曾经拥有的一切到底是不是幻觉……

男生忽然一把抱住女生:你都知道的!这些你早就知道了,对么?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最后是你一个人跑掉了?我呢?当时我在哪……这么长时间来,我一直按照你说的努力着,我把我以前的日记重新整理,试图从中发现时间的秘密,我还放弃使用第一人称,只为了能达到你所说的那种像动物一样顺其自然的、摒弃自由意志的忘我的状态,从而等待否极泰来的那一刻……你看,能做的我都做了,但却一直不行!难道我真是螃蟹?我记得你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各种情感会像螃蟹的钳子一样互相牵制……但是,你最终跑掉了啊!求求你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呢?什么进化、什么飞升!这些对我都已经无所谓了。我现在只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被我钳住过?你独自离开,到底是因为我主动放开了,还是……还是你从来也没在乎过我?

女孩被他紧紧搂在怀中,伞歪了也没挣扎,只是微微摇头。男生被几缕湿漉漉的秀发轻轻拂过脸庞,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还是不能说么?为什么你就是不肯告诉我!你不是早已经从时间迷雾中站起来,对我这样依然匍匐在雾中的睁眼瞎何去何从都看得一清二楚么?我知道你有你的苦衷,你在默默等待自己破茧的一刻,还要防备传说中的维序者。但我只希望你能告诉我,我的结局是什么样的?接下去我怎么办,我究竟该怎么选择啊?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怀中的女孩轻轻说。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年轻的警察挠挠脑袋,警惕地望着对面的女孩。

他当初也这样问。女孩的嘴角微微上挑,因为说了,所以要说,在我们这种人的眼里,哪有什么因果?

小纪还想再问,口袋里的手机却嗡嗡嗡地响起来,拿出来一看,是那位银行职员发来的短信,问他怎么还没到。小纪有点慌了神,一边匆匆回短信解释情况,一边对女孩说:你留个电话,我今天还有点事,改天找你吧。

然而再抬头时,对面的女孩已经不见了。

几分钟后,小纪收到一条短信:

终点已经看清,他明白只有两种可能导致了这个结果:一是被遗弃,二是自己提前放弃。经过二十二小时四十五分钟的苦苦思索,他最终决定放弃生命,从而获得曾经。

发件人是“诈骗嫌疑人一号”。

那天的约会挺失败,银行职员浓妆艳抹却盖不住满脸的汗毛,其眼球飘忽谈吐粗俗,一直拐弯抹角地打听小纪的工资情况及家庭背景。小纪心不在焉地敷衍着,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容,心里面却不知怎么,好像有个本来很坚硬的东西隐隐裂开了。此前那女孩的一番话实在太过匪夷所思,在他心中并没引起什么反应,然而最后那条短信却像一粒火星轰然引爆了所有悬疑。思前想后,他越发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儿。渐渐的,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子,周围的空气中充满了可疑的味道。小纪一度想要推开面前的桌子,甩掉对面的女人,跑出去找到那个自称李响的女孩把一切都问明白。然而,快餐店里人声嘈杂,嘈杂的世界背后仿佛伸出无数只无形的大手把他死死地按在了座位上,始终动弹不得。年轻的警察试着挣扎了几次,最终暗自叹气一声,乖乖地陪对方吃完了饭,并主动将其送回了家。

再拨那个号码,提示音说您拨打的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老史冷冷道:扯淡!

老史皱着眉,刚听小纪讲了几句,便露出满脸的不屑:你跟我扯什么淡呀?

老史急着出去,却被小纪拦在走廊里喋喋不休,他听得烦躁,一挥手打断小纪,然后翻口袋找烟,烟没找到,却翻出一盒口香糖。老史讪讪地倒一粒扔进嘴里,长吁一声说:很明显嘛,女中学生为了遮丑,编一套瞎话糊弄那个姓吴的傻小子……怎么,连你这念过警校的人,也被套进去了?

不是!小纪急道:关键是我之前收到她的短信……小纪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调出短信想要递给老史看,然而却被老史用口香糖挡了回来。老史强压住不耐烦,咧嘴苦笑道:你瞎激动个啥?来,吃一粒吧,薄荷味儿的,拜火!呵呵,最近家里换了新房,没办法,老婆下了死命令,必须戒烟……

小纪没心情吃口香糖,他固执地把手机往老史眼皮底下推,愈发激动地说:不是!史哥你看看,你看看这个短信的时间,当时我还没……

啪!老史突然一甩手,手机被他打飞撞到了墙上,口香糖也撒了满地。老史涨红了脸吼起来:干什么!不是早就告诉你结案了么?你还在这儿跟我扯什么淡?我告诉你啊小纪,以后你给我规矩点儿,别以为多念过几年书就什么都懂!前几天你一个人偷偷摸摸跑去警察队调阅监控录像,你以为我不知道啊?哎,我说,你小子是不是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呀?全中国的警察都没你牛逼是不是?你那么牛,那你查出什么来了?调录像你看到啥了?都结案了还不甘心,还想乱搞,还跟我在这儿胡扯!你是不是想立功想疯了呀?

老史转身走了几步,回头见小纪呆立原处没动弹,便又高声道:噢!对了,会议室里那个家伙,说要搞什么内部资料审核,我本来想替你应付过去得了,现在看你这么牛逼,好!你自己去配合他吧。

小纪从地上捡起手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手机的屏幕裂成了两半,但尚能工作,还多了一条未读短信:

谢谢你们:)

发信人是“诈骗嫌疑人一号”。

会议室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探出头,高声道:人呢?怎么去了这么久,都不干活了?

小纪快步朝他走了过去。

哎,你就是小纪?男人扫了一眼小纪胸前的警牌,闪身把他让进会议室,反手关上了门。

小纪回头,发现面前的男人身着便装,脖子上还挂着一根金光闪闪的链子,不像是警务人员,便冷冷地问了句:什么事?

男人却上下打量了小纪片刻,又抬腕看了看手表,忽然急切地上前一步,伸手道:拿来!

小纪被他搞的得一愣:什么?

男人沉声道:那本日记缺了最关键的一页,我知道就在你那儿,你别罗嗦,我时间不多!

小纪被这男人颈上的链子晃得一阵头晕,听他这么一说,脑内却忽然灵光一闪,竟真的想到了什么,低头翻翻口袋,果然翻出一个纸团。小纪依稀记得这是那天老史擦口香糖后扔在警车座位上的。

对面的男人双眼一亮:果然是你,快拿来!

小纪本能地后退了几步:你究竟是干什么的?

小纪一边问一边麻利地展开了手中的纸团,一瞥之下,竟真是死者日记里的一页,想必是那天老史匆忙之中没注意就从包里撤出来了。

戴金链子的男人急不可耐地说:哎呀,自己人呀!我干的是保密工作,不能暴露身份,你赶快交给我吧,我时间不多了!

小纪警惕地问:你究竟是哪个部门的?证件呢?说话的同时他又连连后退,直到背贴墙壁,赶紧低头去看那张纸上的内容。

死者吴某本就字迹潦草,这一页更是写得混乱不堪,日期都错了:

2050年4月31日 星期六 大雨

透过朦朦胧胧的公交车窗往外看,那个闪着红灯的路口隐约有事发生。找不到花镜,看不分明,摇醒老伴,她问这是到哪儿了,怎么外面的一切都那么陌生?
是啊,这是到哪了?还有几站啊?
公交司机吼道:彰武路刚过去!老头儿你活腻了?快坐好!
衣袖被老伴紧紧拽着,她颤巍巍地凑近耳边说着什么,说了几遍,终于听清——
一个人连自己都改变不了,又怎么能改变历史呢?

对面的男人已然恼羞成怒,大声道:TMD的跟我罗嗦什么?一个小小的二级警员瞎管什么闲事儿?赶紧给我!

一个人连自己都改变不了,又怎么能改变历史呢?

被逼到墙根下的小纪默默念着这句话,脑海中却浮现出刚刚手机里那个笑脸符号“:)”。他觉得自己好像一枚棋子,正一步步地地被人摆布,被人嘲弄。

一瞬间,年轻的警察做出一个决定。他要改变,是抗争!无论对方是谁,想干什么,再也不能让他们得逞了!

对面的男人扑上来的瞬间,小纪迅速把手中的纸揉碎并塞进嘴里,两腮用力,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后来,警察小纪在检讨书中写道:至于那个路口的名字,我是真的记不起来了。

2010年4月8日星期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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