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周末,总想着有一个去处,能安置自己,或者哪怕是把自己从庸常而重复的鸡毛蒜皮里打捞出来。
一座城市,能不能为在这座城市里生活的人提供这样的去处,提供选择面的宽和窄,其实是一把尺子,衡量着其水平的高下。
重庆的这个周末,阴雨连绵,导航上堵得发了紫,先出租,再地铁,然后一路狂奔,总算掐着点赶上这场约会。
不大的厅堂,四处错落的绿植和小摆件,透着主人的讲究和对来访者的心意。厅堂里十来个人,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坐得随意,但听得仔细。
讲故事的建涛,是有才情的青年画家,读了很多书,并且属于读了还能记住的类型。我虽是个学文科的水瓶女,但有些一板一眼,无趣,跟艺术圈离得有些远。跟建涛结识,是因为节目,意外地成了很谈得来的朋友。有一阵子,他经常来节目直播,录完已是晚上九点过,但总嫌没聊够,于是街头随便找块地拉开了又继续说。
建涛讲的故事,我更愿意把它称为关于艺术的“闲话”。“闲话”在很多人认知里,兴许不是什么好词。但我看重这个“闲”字。因为一个“闲”字,这些故事,才生出来意趣,不晦涩,也不端着,让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能一直听下去。这样很好。
1 风流
2020年年尾,一部以“亮剑3”为噱头的抗日剧,因为槽点太多太雷,下架停播。传说中的“亮剑3”不曾看过,但当年的《亮剑》,并不陌生。这是部硬核剧,但多年以后,我印象最深的却是剧中最柔软的内容:新婚夜,田雨为李云龙写下的《我侬词》。
尔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似火。把一块泥,捻一个尔,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尔,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尔,尔泥中有我。我与尔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
这些文字,实际上写于700年前。起因,是一名女子希望挽回变心想纳妾的丈夫。女子叫管道升,元代著名女书画家,“翰墨词章,不学而能”,擅长画梅兰墨竹,尤擅竹。
公元1289年,26岁的管道升,嫁给了比自己长9岁的赵孟頫。
国人可能少有不知道赵孟頫的。他是宋太祖之子德芳的后裔。宋元变易,元世祖至元23年,他与当权的最高统治者忽必烈相遇,被后者认为“如神仙中人”,因而出仕。用建涛的话说,古代的位高权重者,很看重人的面相。
赵孟頫书画双绝,有人说他打开了中国古代艺术史的下半场。画《富春山居图》的黄公望,是他的学生。乾隆皇帝是他的宇宙第一脑残粉,以致于热剧《延禧攻略》都设计有这样的桥段:弘历送了魏璎珞赵孟頫的《鹊华秋色图》。
赵管二人感情笃厚,唯一一次折腾,众人还没来得及吃瓜,就随着管夫人的那阙《我侬词》没了下文。
两人还给后世留下了一段公案,这段公案源于管夫人传世的《秋深帖》。那是一封家书,十几行,百余字,笔体温润典雅。不少专家认为,《秋深帖》是赵孟頫的代笔,玄机就藏在落款涂改过的“道升”二字上。
这又不仅仅是公案,还是一段风流佳话,是一把狗粮,千年以后,仍会给人猝不及防的柔情一击。
2 波臣
波臣是一个人的字。这个人叫曾鲸,是晚明的肖像画大家。
说到中国传统人物画像,你想到的可能是纪念和祭祀用的“祖宗像”,它严肃生硬,不像艺术,更像有宗教意味的祭品;你还有可能想起的,是课本上的那些古代文人,长着相似的面孔,让人分分钟“脸盲”。
有人说,是从曾鲸的肖像画开始,那些文人雅士不再千人一面,画里有了人味,生出了魂。后世评价他的画“如镜取影,俨然如生”。也由他而起,形成了一个画派,被称为波臣画派,这是中国第—个肖像画流派。
有一本散文集,叫《陶庵梦忆》,书里记述的是明末散文家张岱的亲身经历。公元1634年10月,张岱坐游船去看红叶,在西湖苏堤定香桥附近邂逅一个八人的小集会。在这八人名单里,张岱毫不犹豫地把“南京曾波臣”放在了首位。
广交才士名流,曾鲸的知名度不断提高。他存世的作品,跨越明清两朝,像主多为文人雅士。
诗人葛一龙,与四方名士结“秦淮诗社”,人称“葛髯”。曾鲸笔下的葛一龙,倚书斜坐,长衫巾帽,密髯丰颊,活脱脱一幅清峻才子像。
王时敏明末清初画家,“四王”的第一代。王时敏25岁时的小像,是波臣派肖像画的扛鼎之作,也是美术史中被频繁提及的人物画经典。彼时的王烟客,正当风华,眉清目秀,俊逸非常。
张卿子,诗人,名医,修订有《张卿子伤寒论》,被董其昌、陈继儒称为“奇才”。画中的张卿子,身穿儒袍,左履抬起,仔细观看,他似乎正侧身往你的左方经过,不疾不徐间,活了。
2019年,《王时敏小像》曾在天津博物馆展出,因为酷似古装版的鹿晗,成了网红文物。让人忍不住要去想象,如果波臣穿越到当下提笔,他笔下的流量明星,又该长什么样……
3 画家
上个世纪20年代,徐志摩曾写过一篇5000多字的长文,文中有这么一段:“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 A 字式的尖阁里……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外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文字铺陈如电影镜头,镜头当中的那个画家朋友,叫常玉。
初识“常玉”二字,脑子里带入的形象,是《红楼梦》中的妙玉,冷冷清清一女子。没想到的是,他是一个男子,还有那么跌宕的一生。
常玉少时家境殷实,父亲是富商,哥哥经营着当地最大的丝厂。上世纪二十年代初,前往巴黎。在别的画家努力考入美术学院,跟随名画家学习的时候,常玉的路子,有点野,他在咖啡馆里边看《红楼梦》、拉小提琴边画画。自在地活,随性地画。
肆意、张扬的青春,因为兄长的去世,戛然而止。之后,常玉的经济状况急转直下,甚至一度朝不保夕。1966年,穷困潦倒的常玉,在巴黎的寓所因煤气泄漏去世。离开时,身边无亲无友,只有一本书抵在胸口。
半个世纪后,他的画成为拍卖市场最炙手可热的珍品。作为“亿元俱乐部的常客”,和徐悲鸿轮着刷新中国油画的拍卖纪录。
我想,这是常玉想不到的,也十有八九不是他关心的。
人们有时候会把常玉和梵高作比较,生前穷困潦倒,死后名声大噪。也有人把常玉跟贾宝玉相较,出生富贵,心思纯稚,又同样家道中落。
常玉曾这样自我评述:我的生命中一无所有,我只是一个画家。
这样足矣。
后记:
性格里多少有些拖沓,加上诸多琐事,小文成型不觉也是仲春。这个四月,对于我和身边的很多人来说,有些伤。人到中年,开始更深切地体味到,变化总是不打招呼就来,实实在在地告诉你,生命这个过程多么无常。
一帧画,一个故事,一段过往,一次跳脱于庸常之外的对话,是不是可以让这个过程,多多少少好受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