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井

父亲开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挑水。

香案下有一对经年木桶,古柏木的,用黑色大铁圈箍着。过年了,父亲清闲下来,就会用一个竹筒装些桐油,塞上布条,一遍一遍地擦拭木桶。父亲每天要挑四担水,扁担晃悠悠地,挑完后,天就大亮。赶牛的从巷道里出来,荷着锄头的村民走向田野,溪边也有了木槌捶打衣服的梆梆声。

水井在上村。井边有好几棵古树,五六个人都抱不过来。一棵巨樟下摆着二三个模糊的石人,像是土地公公、土地婆婆。每年田鸡爷爷都会点些香烛,在树上缠上些红绿布条。小孩爱爬高,爬上那巨蟒一样粗壮的枝干上,倒腾着树上的槲蕨和秤砣果。枝叶婆娑、摇晃,光斑布下,落在幽幽的井水中,浮泛出迷幻的光晕。

水井方方正正,有五六个平米,胆大的孩子,能一蹦而过,然后嘲笑对面胆小的孩子。有时围在井边,喊叫着用棍子敲打水井里的青蛙。夏四奶奶站在院子门口说什么也不管事,山坞老伯只一声“脐带鬼,想死”,孩子们吓的一溜烟跑了。井水是用来喝的,口渴的人,停下担子歇脚,鞠几口水,啧啧称奇:“好水。”村子里的人就觉得脸上有光。

夏天,村里人用井水浸泡西瓜、冰镇啤酒、制凉粉。夜里,会把井水一桶一桶地泼在院子里,然后裸露胸脯、摇着蒲葵扇乘凉。孩子们像青蛙一样,在院子里跳房子。粉莹莹的洗澡花散发清香,燥热的空气被河风、井风吹凉,萤火虫飞来飞去。考虑到明天出工,月差不多到头顶时,人一个二个地散去。院子里没有人了,青蛙的叫声此起彼伏,变得肆无忌惮。

南方并不缺水,缺一口好井。长根叔专业挖井二三十年,也没挖到几口像上村似的井。水量大,水质不行;井水清澈,却有泥土味;放在铁锅里一烧,锅壁会有灰色水垢。“喝好水是福气”,夏四奶奶今年都八十三了,耳聪目明,自己做饭,每天让四个儿子轮流着给她挑井水。天亮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烧一壶开水,然后沏一杯谷雨茶,嗞嗞地喝着。

对上村水井真正憎恶的似乎只有秋云婶一家。她唯一的儿子在井边玩耍时掉了下去,等秋云婶从田间干活回来找到时,小孩全身发白、嘴唇发紫,整个村子都听到了她的哭声。乘人一个不注意,她自己也扑通一声跳下水井。大家七手八脚地把她拉上来,她又要往井里跳。也许是折腾后没了力气,也许是两个女儿箍着她腿的哭声让她有些理智,她瘫软地被人架了回去。男人按照村俗料理丧事,怕坟被狼扒了,用木板给尸体定了一个盒子,与他的老父亲一前一后抬着。坟葬在了天灯冈,没有墓碑,就在附近培土,堆起一叠叠厚土,然后放上一只粪箕。

水井附近的几户人家,自发的用水桶将井淘干,把泥垢清理,撒上了石灰。一二个晚上,水井就满了,清澈透亮。人们又开始用水了。真正的悲伤像沙粒一样裹进柔软的身体,人们偶尔还能听到天灯冈传来秋云婶的哭声。

水井是我们的另一个肉身。我们的生活围绕着一口井展开。我们在井边洗菜、洗衣服、饮牛;我们在井边独坐、闲聊、相恋相爱;我们在水边出生,又用井水对生命祭祀祭祀。井水进入我们身体,让我们带到四方。“乡井从离别,穷边触目愁。”月亮多像眼眸,在夜深夐静的时候凝望故乡。

我再一次坐在水莲婶家客厅的时候,水莲婶与根崽叔进城已经二十几年了。她见到我非常兴奋,为我沏茶、洗水果,还要烧点心。我在她那坐了一下午。

“我大伯前年死了。”

“死了?”她有些难以置信,“你大伯多好的一个人啊!”

“最近几年,四崽儿子发了大财,一年百把万,四崽说话声音都粗了。”

“财大气粗,自古以来都是如此。也没什么奇怪的。”她悠悠地说。

“七八年前,村子里的水井加了盖,把水抽到山上,然后流到各家各户。现在又忙着整改,使用双溪水。”

水莲婶叹了口气:“双溪的水,哪比得上上村的井水好!不说别的,单是七八十公里的管子,再好的水也变味。”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都没有挑过水。这次从城里回老家,村子里正在维修管道。父亲没有备下生活用水,我只好找了一根横木和绳子,制作了一根粗糙的扁担。来到上村水井,井上加了水泥盖,盖住了原有的光滑的麻石。

“第一次,肩膀会红肿、会疼,少挑些。”父亲把扁担和水桶放在了我的肩膀上。

“更红也开始挑水啦”,堂哥笑着的时候会露出洁白的牙齿。……

很多景象,猝不及防地弹跳出来,似乎从来就没有遗失。我还是笨拙的,像之前一样,得放下扁担,然后把水桶反扣在水面上。水桶扑通一声跳进井里,仄歪了一下身子,沉了下去,一提起来,水就满了。我挑着水,水在肩膀上晃荡,一同晃荡的还有村庄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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