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忆事:收麦

我到了如今年纪,常会做起那个梦。

呵!太阳毒辣辣的,麦秋到了,该收麦子了!

收麦子是集体劳动,我们一大家人全体总动员,这个时候,我爹如同一位威武的将军,开始发号施令。家里大人人手一把镰刀,小孩空手,雄赳赳气昂昂,全家向那金黄的麦田奔赴。

唉,且慢,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农家人与土地辈辈打交道,可更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

在收麦子之前,我爹已经提前轧好了我家的场院(注1),你可别小看这块场院,对于我故乡的乡亲们来说,这块场院如同传家宝一般重要,麦子从收割之后,到装袋运回家之前,所有的中间程序都在这块方圆之地里完成。

轧场院的过程称为杠场,杠场先要犁场,即给场院送土,然后在犁好的场院里泼上水,泼好水,稍凉一会儿,凉到差不多,再在场院里撒上厚厚的麦秸,这里一般用去年的麦秸,最后再用牲口拉着碌碡(注2)一圈圈轧,轧硬轧实后,扫光上面剩余麦秸,待晒干,一些麦秸嵌进土里,整个场院就变得又干净又坚固,远远看去,场院地面又硬又光,这样就打好了收麦子的基础。

农民认死理,凡事做事在前,收获在后,先付出再有收获,这样才好。这就如同种地,耕地、撒种、施肥在前,收获在后,这样到了收获的季节,庄稼收得才舒坦安心。

场院是一块开阔地,并不是用围墙围起来的一个院子。一般来说,村里好几户甚至十几户的场院都是连着的,所以一到麦秋,你去村边一看,连成片的场院颇有八百里连营的壮美之感,各家壮小伙热的裸露着上半身,黑黝黝的身体、亮晶晶的汗珠,这才是真正的庄稼汉子!

我家这时候终于割完了一块麦地,大人们忙着装车,小孩们一边奔跑嬉闹,一边帮大人们捡着遗落在麦田里的麦穗。麦田里满是麦子割后的麦茬,相邻麦地有那皮糙肉厚的邻家小孩,不怕扎,穿着拖鞋,跟在父母后面亦步亦趋捡着麦穗,这时候父母就会一指邻家小孩,对我们兄妹几个说,看人家那小孩,多听话,不像你们几个!我们并不把父母这话放在心上,他们且说之,我们且听之,我们且玩儿之,他们也不在意,他们知道,孩子嘛!正是玩儿的年龄,谁家又指着孩子干活呢。

割完的麦子拉到场院,这时候的任务就是摊场,即将麦子均匀地在场院铺开。这活儿不像割麦子那么有技术含量,只是需要尽量把麦子铺得薄厚均匀,所以我们小孩们也有幸一人分到一把杈(注3),有时候杈不够,分到的欢呼雀跃,觉得得到了大人的重视,能和大人一样劳动了,分不到的在旁边急得跳脚,看着别人干活却只有眼馋的份。

麦子铺开,需要先晒晒,待晒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是父亲的工作——轧场。

父亲要开着三马车或拖拉机,拉着碌碡,一圈圈的在场院里转圈,这是个枯燥乏味的工作。轧麦子的时候正是天最热时,父亲“重任”在身,顶着烈日不辞辛劳,这时候其他人却可以找个树荫坐下,休息闲谈。

天太热了,再有忍耐力的人也受不了,这时候家里大人会掏出几块钱,派我们去小卖铺买冰棍。一听说要去小卖铺,我们小孩全围了过来,大人们把钱交到我大姐手里,由她带领,我们几个孩子向着小卖铺进发。

场院在村边,小卖铺在村中,两者相聚并不近,但是孩子拥有无限的精力,这段路走起来不但不嫌长,还嫌短。冰棍买回来,父亲也暂时停下轧场,周围暑气蒸腾,全家坐在树荫下,一人一根冰棍,咬一口,呵!透心凉!舒服!

父亲吃完冰棍,继续轧,待我在树荫下无聊的打了个盹,父亲终于轧完了一遍。这时候我们孩子们也并不欢呼雀跃,因为要想让麦粒充分脱落,轧场这个过程要重复两三次。我捧起水壶喝口水,恢复了点精神,抢起杈,帮父母翻起场来(即将场院中轧好的麦子翻一下),翻好后,父亲继续轧,如此总共轧两三次,才将麦子完全轧好。

接下来算是收麦过程的重头戏——起场。起场过程中,要用杈抖动轧好的麦秸,让麦秸和麦粒分离。我们孩子们依然得到大人的允许,可以参与到劳动中来,但是干活的过程中大人会在旁提醒。

抖动不均匀,麦秸麦粒不能分离,就会损失麦粒,我们虽然笨手笨脚,但也干的认真。我人小,手要攥着靠近杈头的位置才使得上劲,我努力且笨拙地抖动着,烈日下,脸也晒得通红,汗水从我的额头流下,这是我最早关于辛苦劳动的记忆,也是这个世界给我的最早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启迪。

抖干净的麦秸最终被堆成一个麦秸垛,如此,满场院便只剩下了麦粒、短的麦杆和麦粒皮,全家人用扬掀(注4)将这些堆成一个堆,这时候,父亲看看风,如果有风,就会开始扬场(注5),如果没风,就会先干其他的活儿,等风力风向合适,再开始扬场。

中华几千年的农耕史,早就让农民学会了借助自然的力量。

父亲一见起风,风向、风力都合适,拿起扬掀,一下一下扬着混合着麦秆麦皮的麦粒。扬场是一个很有技术性的工作,如果扬起的麦子团成一堆,那麦粒和其中的其他杂物并不能充分分离,农家汉子干活是不是一把好手,这一掀就能看出来。扬麦过程中,切忌将麦子直直扬到空中,这时候需要拧手腕,让扬掀斜到一个合适的角度,一样,麦粒天女散花一般被扬到空中,风吹过,麦粒沙沙的落在地上,麦秆、麦皮轻盈,被风吹得偏移开,一瞬间,天上如同撒了黄色的小花瓣,这“小花瓣”向旁边飘几步,也轻轻落在了地上。

麦粒扬好,黄棕色的麦粒被堆在一起,丰收的喜悦挂在大人们的脸上。小孩子们年龄还小,对收获二字理解的不多,只知道活干完了,欢呼雀跃着闹着要回家。、

这时候大人们便开始将麦粒装袋,劳动接近尾声,我们孩子们的劳动积极性也一下上来了,帮大人一起装起袋来,装一会儿,见旁边已经装好了几袋麦粒,便放下手中活,跑到装好的成堆的麦袋旁,一下压上去!

有时候干完活天已经太晚了,麦子运不回家,父亲夜里就需要睡在场院看麦子,我对在外睡觉这事兴趣很浓,都会嚷嚷着陪父亲睡在场院,父亲也想有人作伴,我的请求便总能得到满足。

暑夏的夜里,我和父亲躺在场院中间的一块褥子上,一边望着无垠的夜空数星星,一边聊着天。当然,多数是我在问,父亲在答。那个时候我来到这个世界的时间并不长,对这个世界还充满着好奇,聊着聊着,我困了,于是我便守着成堆的麦粒,进入了梦乡,做着一个关于丰收和希望的梦。

注1【场院】农家用来晒麦、轧麦的空地。

注2【碌碡】用石头做成的圆筒形农具。

注3【杈】一种用来挑(tiǎo)秸秆、柴草等的农具。多为木制,一端一般有三个较长的弯齿,一端为长柄。

注4【扬掀】或称木锨,长柄木制工具,形似铁锹。

注5【扬场】用木锨等农具播扬谷物、豆类等,借助风力以去掉壳、叶和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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