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今天考数学,不用查答题卡。
自从患了眼疾后,好多年了,我常常为能少查一次答题卡而心里窃喜。再说,第一考场,精英中的精英,完全不用费事。
走进考场,环顾。发试卷,查考号。查完考号,再环顾,没什么情况。往后走,准备坐后面去相呆。
就在这时,我的视线触及到由北往南数第二排的最后一桌——一个女生伏在课桌上。
才开考就睡觉,可真有你的;这是考数学,最要命的一科;你是怎么混进第一考场的:我一边想一边走过去。
我刚想敲桌子叫醒她,她就抬起头,朝我看的眼神很奇怪。
她又伏下去,眼睛距离课桌最多三厘米。我轻敲课桌,说:“你把眼镜戴上吧!”她抬眼看我,说:“我不戴眼镜,戴眼镜也没用。”然后又伏下去。
这一场考试,我不断地看她,想她。看她艰难地看卷,艰难地写字,反复看她的考号——7号;想她学习的艰难,生活的不易;高一年级750名学生,她排名第7,她是怎么做到的?
来来来,我们都尝试一下:看书,超过三厘米就看不见了;看黑板,黑板肯定是看不见的。那么问题来了,吃饭,洗衣,走路……生活中一切的一切,不能超过三厘米,怎么完成?
看着她,想着她,我感慨唏嘘,不能自已了。
她还这么小,她以后的路要怎么走?她有过多少辛酸,有过多少痛苦,谁能想象?
02
我想到了自己。
1999年夏,我被几家大的医院诊断出左眼视网膜板层裂孔。幸亏是板层,全层就视网膜脱落了。除了视物变形外,就是各种难受。
再后来说是两眼相通,右眼也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这十多年里,我的失落,痛苦,无奈,甚至绝望,别人或许是不知道的。
特别是2007年秋冬病情加重的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活在唉声叹气之中。北京工作的姨侄女晶晶听到我的情况让我立即去北京,刻不容缓。
北京冬天的早晨,异常寒冷。
我被人流裹挟着,出了左边站口,又被卷入广场上的人海里。广场上人山人海。行色匆匆的,左顾右盼的,大声呼喊的,热情洋溢的,各有各的神情,各有各的心事。
我举目四顾。“北京站”三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那是毛主席亲笔题写的。再看北京站,巍峨壮丽,尽显皇家气派。
我失落的情绪稍稍得到了一点提振。正踌躇,晶晶已经站在眼前。
12月26日,预约了北京大学人民医院赵明威教授。网上预约时,看到“明威”,想到那个“一个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的老人,就约了。
一早起来,北国已经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大地山河惟余莽莽了。我是个多么喜欢雪的人,可是此刻啊,我的心被冰雪封住,没有了一丁点吟风弄月的情致。
在北京的一周,我先后去了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北京同仁医院、北京协和医院、北京解放军301总医院。见过国内最最权威的眼底医生,视网膜专家。
结论都一样,因为裂孔在黄斑区,故而手术风险高,鉴于视力情况不主张手术。
北京——每个皇城以外的人都心向往之的圣地。然而这时的我,一点也兴奋喜悦不起来。我是怀抱着怎样的希望来的?此一行:云开雾散,天朗气清,晴空万里。可是,北京抛弃了我,她告诉我:怎样来的,就怎样回去;一切的一切你就耐着吧!
为了让我散散心,晶晶陪我去了故宫,毛主席纪念堂,还有北京天坛公园。可是你要问我看了些什么?有什么见识?我真的说不出来。就是“寥落古行宫”,“斯人独憔悴”,还有风雪中无限寂寞凄凉的“祈年殿”和“回音壁”。对了,还路过一个公交车站——公主坟,也许它们都契合我当时心境的吧。
没有什么好办法,只有打道回府了。我很不甘心,机缘巧合,找到了一家专治眼科疑难杂症的中医堂,名叫北京汉医堂的,买了几个月的中药。等我把那些苦汤都灌下去时,我的眼病却没有一点好转的迹象都。
03
眼睛时有灼痛感,睁不开,极其畏光,睡到半夜时,感觉眼里似揉了满把的沙子。这些还不是最要命的,最最令我不安抓狂的是眼前总有幻影浮动。那些污七八糟的影子,始终在我的眼前晃悠,挥之不去。
我沮丧到了极点。恨不能马上重回医院。
可是北京之行已经请了一月的假,再请假说不过去,毕竟带的是毕业班。我痛苦地坚持着。在学生面前还要极力装着若无其事,心好累。
到了2008年清明节前后,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就去了上海。为了不影响工作,夜里都在赶路。去上海的结果,跟去北京差不多。不管是徐格致还是王文吉(徐、王,国内眼科翘楚,上海五官科医院眼科最高权威)也都认为病灶位置尴尬不宜手术,注意休息,注意用眼卫生。多么轻描淡写,我要怎样注意?
我人生中第一次去北京是为了看眼睛;我人生中N多次去上海是为了看眼睛;我第一次网购是为了买治眼病的眼贴;我第一次祥林嫂般的四处找人倾诉;我第一次给周围的人带去许多负能量……
没有得过这样的病的人是不能体会我当时的痛苦的,大概还要疑心我是夸张吧!
我无法自拔,也无力自拔。甚至,由于终日黯然,忧心忡忡,自艾自怜,免疫系统都出了问题,我得了一种叫带状疱疹的病。疼!
……
这一年的5月12日,四川汶川,山摇地动,山崩地裂。天府之国啊,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我看着新闻,流着泪,流着泪,看着新闻。看到那么多消逝了的生命,那么多瞬间被毁的家园,那么多虽活下来却从此残缺不全的人……我难道比他们更不幸吗?
也是这一年的三月还是四月份,我的一个学生,我教了六年的一个学生,一个古灵精怪的丫头,一个非常善解人意的女孩,才二十七岁,她出了一场车祸。抢救无效,腹中胎儿和她一起丧命。她的父母双亲啊,一夜之间变傻的变傻,白头的白头。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病,比之死亡,比之残疾,我的,实在也不算什么啊,惭愧呵。
我心里的坚冰开始慢慢融化。
04
不知什么时候,年级组一个巡视的领导站在我身后。等我发现他,他朝我笑笑。我一看手机,考试快结束了。
收好试卷,我叫住了那个正要走出考场的女孩。
我问:“你的眼睛——怎么啦?”
她回:“先天性白内障。”
我问:“治了吗?”
她答:“现在的状态就是治疗的结果,小时候是看不见的。”
我轻语:“可怎么办呢?”
她笑说:“顺其自然吧!”
好一个“顺其自然”!
往食堂去的路上,一个在校园里经常见到的身高九十厘米左右的侏儒女孩走在我的前面。看着她跟同学有说有笑,看着她阳光明媚的脸,我再次有了羞惭感。
这种羞惭代表我又成长了一点吗?
回头想想,那些痛苦沮丧的日子,那些彷徨无助的时刻,那些曾经流过的眼泪,给了我什么呢?它教会我如何在恶劣的环境里开出花来。
是啊,所有你流过的泪是渡你的河!
时至今日,我眼睛啊,视网膜黄斑裂孔、黄斑变性、玻璃体浑浊、干眼、翼状胬肉、结膜炎……近视眼、屈光不正什么的那都不算。呵呵,已经可以开一家综合眼科医院了。然而,那又怎样?
晴朗的日子,我总喜欢仰望苍穹。可是,无论怎样晴朗的天气,无论怎样纯净的蓝天,我看过去,总有丝丝缕缕,圈圈点点,总会絮影飘飘,云遮雾罩。
但是,我心中的天空却无比纯净、澄澈,一片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