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汁真是臭。一股腐臭、酸臭味,几不可闻,入口尤甚。
汪曾祺《五味》里提到臭味食品,有臭豆腐、臭千张、折耳根等。臭豆腐不臭,他称为“佐粥的无上妙品”的臭苋菜杆,接近南方的老坛子酸菜,那也说不上臭。折耳根呢,号称老饕的汪曾祺也觉得“有一股强烈的生鱼腥味,实在招架不了!”折耳根对于南方人来说,稀松平常,哪里存在“招架”“不招架”的问题!倒是这豆汁,汪曾祺提也没提。
在另一篇文章《豆汁儿》里,这老北京深情地说“没有喝过豆汁儿,不算到过北京。”恐怕在他的想法里,这豆汁,根本就不算臭味。
口味有差异,不必多论。但对怪异味道的执着,颇可玩味。
烤鸭的香酥,涮羊肉的鲜嫩,谁不能接受?那么,豆汁是最后的考验,你过不了关了吧?喝不了豆汁,你还“不算到过北京”呢!到了我们那,桂林米粉能接受?那来狗肉,也能接受?那来盘凉拌鱼腥草,不能了吧!如果还能,还有苗家的酸肉,还有三江的牛瘪等着你。这种比试,有一种臭烘烘的骄傲在里边。总而言之,只有怪异的辛辣、酸、臭、膻、苦等味道,才能体现一个地方的特点,最能捍卫一个地方风味的尊严。比如湖南人四川人贵州人坐一块吃饭,多半会争论谁是第一辣的问题。其实辛辣麻辣香辣,各有风味。正如托翁的论断,幸福都是相似的,不幸却各有各的不幸;鲜香甜嫩都是接近的,酸辣臭苦才各有不同。唯有痛苦不幸才能让我们成为“这一个”,而不是芸芸众生的任意一个啊。这是我们执着于怪异味道的一个原因吗?
叶圣陶《没有秋虫的地方》里的一段:“大概我们所蕲求的不在于某种味道,只要时时有点儿味道尝尝,就自诩为生活不空虚了。假若这味道是甜美的,我们固然含着笑来体味它;若是酸苦的,我们也要皱着眉头来辨尝它:这总比淡漠无味胜过百倍。我们以为最难堪而极欲逃避的,惟有这个淡漠无味!”是的,生命中最大的恐惧不是苦痛、沉重、灾难,而是空虚、无聊、苍白啊。比起香甜来,苦味臭味也许更能唤起我们存在的感觉吧。
天性还在的小孩子,一尝到苦臭的东西,自然地就会拒绝。成人的判断要复杂得多。选择苦臭,选择苦痛一样,都因为我们知道,苦痛能给我们带来利益。欧文·亚龙的《当尼采哭泣》里,布雷尔医生诊断尼采的偏头痛,说病人会选择疾病,选择苦痛,因为这些病痛给我们带来利益。对于尼采这样的哲学家来说,痛苦是他保持特立独行思想的源泉。我们热爱痛苦,如同我们热爱苦臭的味道。
所有对食物的喜爱里,唯有对苦臭酸辣之物的嗜好是最深沉持久的。老北京人一天不喝这豆汁儿,就浑身不得劲。有这么好喝吗?来喝一碗吧,做出自己的选择,判断。